成朗是山东人,家在鲁西南一个普通的小村庄。据成朗的父亲成大富介绍,老成家祖上是富农,家境殷实,只不过在那个风雨激荡的年代,成家老太爷还是被拉去批斗了,据说批斗的时候还发生了特别戏剧性的一幕。以下是大人们闲聊时回忆的对白。
“我们老成家的地,每分每厘都是自己干出来的,国家现在要收走,分给贫苦人,咱也认了,你们既然分了我的地,还他妈把我绑起来,我倒是有点搞不懂了。”成老太爷虽然被五花大绑捆在批斗台上,但腰杆挺的笔直,声音极其响亮,直来直去的性格一点没变。台下都是乡亲父老,但没有一个起哄骂街的。
“你们家雇那么多人,我都不信你老成头没压榨过他们?!”批斗队长一脸狐疑,手里拿着皮鞭。
“哈哈哈哈,”成老太爷突然大笑起来,声音更加洪亮,“这样吧,眼前都是我成家的伙计,今天我老成把话撂在这,谁要能说出我成炳耀半点不是,我给他磕仨响头,这张老脸随便打!”
“好!!我还就不信了,今天让你你老成头好好喝一壶,叫你硬!”批斗队长像被激怒的疯狗,狠劲十足。“大伙都听好,政府派我们来就是给大家伙做主的,如果老成头以前有对不起大伙的,尽管检举揭发,让他好好给你们磕头赔罪,我手里的鞭子看到了吧,只要谁有气,随便撒!弄死活该!”
台下一片死寂。中午的太阳很烈,成老太爷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
“卧槽!真他妈奇了怪了!我还不信了,一个一个来!”批斗队长彻底按耐不住了,这种场面完全出乎所料,他不停地抡袖子扇风,但依旧大汗淋漓。
伙计甲被点名上台控诉。令人没料到的是,这位伙计一上台就给批斗队长跪下了。
“大队长,求求你放了成爷吧。”甲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成爷都捆一天了,一口水都没喝,你们到底想咋地?”
“你哭和屁啊,”批斗大队长一脸怒火,“你在他家扛活,他看成头没虐待过你?!一次都没有?!”
“大队长,真没有啊,不信你问问底下的伙计…”甲顺手指了指下面。
“我说大队长,我们成爷抗活起的比我们都早,哪个伙计家里要是有病有灾的,成爷比谁都着急,又是给钱又是给物的。当年小日本来的时候,成爷把粮食都给解放军了,还组织我们土枪队跟小鬼子干,你说说,他哪点做的不对?”伙计乙越说越激动,手背砸的手心啪啪响。
乙话音刚落,台下一片附和声。
就这样,成老太爷虽然被晾晒了一整天,但丁点打骂都没挨,只是从家里被捆有的时候因为反抗被大队长踹了一脚。据说多年以后,那位姓王的队长还特地登门给老太爷赔礼道歉了。
一句话,老太爷用人品保住了成家的脸面。不过,那件事后,成家也家道中落了,整整两辈人都没爬起来。
成朗的父亲成大富因为下水救人的英勇事迹本来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因为成分问题,最后不了了之了,后来参军当兵也是一样的结局,整个县城就推荐了包括成大富两个人,还是因为成分问题,另一个名额给了隔壁的县。
现在想想,人的命运和时代命运真的是息息相关,如果成大富的出身是贫农,一切的一切将彻底不同。
成大富后来跟着当地草戏班子唱了一段时间的戏,随后便跟着隔壁村的表哥表叔表大爷们去西部讨生活了。他们起先在山西大同挖煤,后来因为塌方死人就不干了,然后辗转到陕西渭南垒砖窑,后来由于砖窑厂搬迁至甘肃陇南,他们便也一路跟了过去。在陇南,他们慢慢稳定了下来,有些人渐渐习惯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于是便就地结婚生子,扎下根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成大富认识了经常上山割猪草的李香芹,他俩都是高中生,有的聊,一来二去便好上了。
成大富和李香芹生活的那个年代,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孩子多,小时候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凡是吃过苦的人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2007年夏,在地里采摘桑叶的成朗听到村口大喇叭在喊自己的名字,说是有个邮政快件待取。
“终于到了。”成朗扔下桑叶袋子,蹬上二八自行车一路飞奔,快件到手,不出所料,正是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晚,成朗睡的很甜,很踏实。
那晚,母亲李香芹一夜未眠,那张简单的通知书和几张附件材料,她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第二天,成朗去了爷爷奶奶的坟地。两位老人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坟头已经长出不少杂草。成朗围着坟头转了一圈,把比较大株的草拔薅了一遍。
“爷爷,奶奶,孙子来看你们了…”成朗跪在地上,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
成家是个大家庭,成朗的父辈兄弟五个,成朗这一辈堂兄妹加起来就十一个之多。这么多孙辈里,爷爷奶奶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成朗,但凡有点好吃好喝的都给成朗留着。成朗也是顶孝顺的孩子,只要放学就骑车直奔爷爷奶奶家,要么帮忙干点农活,要么陪着看看电视聊聊天。
成朗的奶奶以前是地主家大小姐,据说当年是一身凤冠霞帔嫁进成家的,后来鬼子进村,成奶奶将凤冠藏在了房梁上,但还是让小鬼子给顺走了。
人年纪一大,记忆力也随之衰退,有些事有些话总喜欢兴致勃勃地重复提及。成奶奶给成朗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趁年轻,多经点事,多摔打摔打,咱也不图啥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行,你仔细想吧,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也就图个平安。”
还有一件事是成奶奶经常提及的,是一件关于算命的趣事。事情大致脉络是这样的,成朗和五叔家的老大同岁,小时候父母下地干活,俩孙子都由成奶奶负责照看,有一天成奶奶推着幼儿车正在家门口树下纳凉,有位走江湖的南方人找成奶奶讨水喝。成奶奶是个热心肠,从屋里端出满满一大碗水,这位奇装异服的南方人右手接过碗,左手指了指幼儿车,眼带笑意的讲了一句:“老人家,您车里有一个官啊。”
“哈哈,您说的是这个白胖的孙子吧?”成奶奶并未当真,只当是这位南方人用路边话在奉承自己。而成奶奶所说的白胖孙子便是成朗五叔家的老大,成朗小时候属于黑瘦型。
“老人家,不是这个白胖的,是这个。”南方人边说边摸了下成朗的头,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道谢后便摇着小破鼓离开了。
“爷爷,奶奶,”成朗跪直身子,声音哽噎,“您孙子我,考上大学了…”成朗言辞有些含糊,但很坚定,说完连磕了仨头,第三个头磕下去,他久久没有抬起,低沉的哭声让整个身体不住的抽搐。
后来想想,成朗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哭得那么厉害,或许有一部分是喜极而泣,亦或是面前的坟冢再次勾起心底的痛楚。
除了父母,成朗最应该感激的是爷爷奶奶,尤其是那些不断重复的叮嘱和那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这些不断重复的关爱和期许像一颗神圣的种子,在成朗心中慢慢扎根,最后生发出一个叫信念的果实。信念真的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一旦扎根,就如同心底驻扎一位冲锋号手,一直催促着你向既定目标勇敢进发,不达目的决不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