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殿不是一座宫殿,而是一座庄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阎王爷虽然被称作阎王爷,但他并非真正的王爷,自然没有资格修建宫殿。
但阎王殿的确很气派,也的确堪称杭城最大的门派之一。
三百亭台楼阁伫立于青山绿水之间,云雾自谷中袅袅升起,密林间的这片庭院宛如神仙之境,与阎王殿之名未免有些不相符合。院落中伫立着一座极其高大的梧桐树,这样巨大的梧桐树在天下间都难得一见,此刻正是阳春三月,满树葱翠有如华盖,将阎王殿的中心笼罩于其下。
云雾环绕之间,时不时有着身着白衣黑衣的阎王殿中人行色匆匆地自云雾之中走出,然后又消失在了另一处云雾之间。这一幕看上去倒的确有些像山中孤魂,只是此刻铁怅根本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他的眉头紧皱,脸上也满是不解与迷茫。
那是他很少会露出来的表情。
“我们已经到阎王殿了,为什么你反而更不高兴了?”
蔺一笑与铁怅一同站在阎王殿的大门前,看着铁怅有些好奇:“现在要走倒也为时不晚,别人要拦住我们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有一坛飘香十里的老酒放在你家里,但是你不知道它在哪里,你会怎么做?”
铁怅看着阎王殿的牌匾上那力透纸背的阎王殿三个大字,喃喃道。
蔺一笑想了想,笑道:“既然在我家,那总是会找到它的,大不了就挖地三尺。”
铁怅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蔺一笑:“可是挖地三尺也没有,你就是挖到十地之下也没有,怎么办?”
蔺一笑顿时一愣:“既然在我家,又怎么会没有呢?”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铁怅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已经出现了三具尸体,为什么却没有下文了呢?”
蔺一笑看向铁怅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我越来越不懂你在想什么了,熊瞎子。难道你希望死更多的人吗?”
铁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而是抬脚走入了阎王殿大门。
他觉得自己要和蔺一笑解释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麻烦,或许就算他们坐在这里解释到明天清晨,蔺一笑也依然会瞪着那对明亮且无辜的眼睛,用迷茫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们终于到了。”
一个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忽然在铁怅踏入大门的那一瞬间响了起来,那声音很年轻,也很温和——太高的声音会显得尖锐,太低的声音会显得凝重,但这个声音却和这声音的主人一样,中正,平和。
铁怅微微扬了扬眉,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因为就在大门旁门房的小屋之中,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书生正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比阳春三月的阳光更加温暖的笑容,温和地看着进门的几人。
以及,目光中淡淡的不安。
半人影跟随在黑无常与蔺一笑身后一同踏入了阎王殿内,于是他也看见了这名白衣书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书生,所以他的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竟是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自惭形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丑陋的老鼠,正和一只天下间最风姿卓绝的白鹤共处一室。
他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但这一刻,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捂住自己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因为这个人是白鹤,六扇门四位公子中的鹤公子,铁怅的大师兄,叶飞白。
他的衣着并不如何出彩,那件有些老旧的书生袍若是穿在别人身上,或许只会让人想起那些只求金榜题名的穷酸书生。但他却不同,纵使是最平凡的一件长衫,也难以掩盖他身上的光彩,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过出众,让他混在一群乞丐里人们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凡,让他混在一群王公贵族里也同样如是。
天下间只有一个叶飞白。
只是这个叶飞白现在正在当门房,就和铁怅之前所说的一样。
蔺一笑显然也想起了铁怅之前所说的话,他见到叶飞白的第一时间本来有一肚子苦水想倒,只是现在看见叶飞白蜷缩在门房里的模样,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叶子,你怎么当起门房来了?莫不是觉得六扇门的活不适合你,准备另谋生路?”
叶飞白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为了赶在所有人之前见到你们——那几日我实在是抽不开身,未曾料想到你居然会被那些年轻侠士们逼出阎王殿,此乃我最大的错误,抱歉。”
蔺一笑不以为意地一挥手,大笑道:“就凭那些家伙也能把小爷我逼出去?是老子想出去散散心,所以才懒得和这群家伙计较而已。”
他的说辞和刚才对铁怅的说辞显然有些不太一样,所以他招致了铁怅嘲弄的目光。
叶飞白诚恳地点了点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蔺公子之武艺在这阎王殿中也堪称首屈一指,以那几位少侠的功夫还难以将蔺公子逐出阎王殿才是。他们也不敢和蔺公子大动干戈,毕竟他们的目标是阿怅,因此我才有些疏于防备了些。但这毕竟是我的疏忽,若非我太过松懈,蔺公子绝不至于流落在外。”
“大师兄,这几日阎王殿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铁怅打断了两个人的交流,因为他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
叶飞白本就是个老实温和知书达礼的性子,会如此说话倒也是理所当然,铁怅早已司空见惯;但蔺一笑此刻显然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如果他身后有尾巴,那么现在他的尾巴或许已经翘到了天上。
叶飞白的脸色微微一白,他有些不安地看向了铁怅,然后又看了铁怅身后的半人影一眼,低声皱眉道:“阿怅,此獠为何会与你同行?”
半人影的脸色微微一凝。
“放在外面的叫狼,拴在身边的叫狗。”
铁怅笑了笑,轻声道。
叶飞白沉默了一会儿,再看向半人影的目光便已暖和了不少:“既然你有信心约束他,那我自然也不好多言。不过此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半人影虽然凶名在外,但却还没你铁黑熊凶名更盛。”
半人影冷哼一声:“此言在理。”
“可是阿怅,现在阎王殿里各家名门正派齐聚一堂,若是带着此人一同前往,未免会被人落下口实。何况你现在本来就是众矢之的,此举还需从长计议才是。”叶飞白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忧色,看向铁怅苦笑着摇头道。
铁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论我是否带着半人影,我都是众矢之的。”
黑无常轻声道:“有劳铁公子。”
叶飞白与黑无常见了一礼,他们之前本就见过面,两人之间也不算熟识,自然也没有太多的话题。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铁怅,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继续道:“可是你不该杀他的。”
铁怅愣了愣,微微皱眉道:“丑金刚死了也就死了,难道那些名门正派还要为一江洋大盗报仇雪恨不成?”
叶飞白也愣了愣,旋即苦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铁怅更加莫名其妙了,他回头看了一圈,才盯着叶飞白疑惑道:“这倒是奇了,我自京城出发,一直到西子湖畔,都未曾与任何人交手过,更是没有几人知道我的行踪才是,难不成吾好梦中杀人?”
叶飞白长叹了一声:“阿怅,郑南山和我们几人关系也算不错,虽然他当初也挑战过你,但我记得你们两人已是一笑泯恩仇了才对。”
铁怅微微眯眼,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安的预感:“郑南山?”
他顿了顿,重复道:“我,杀了郑南山?”
叶飞白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盯着铁怅,缓缓道:“三天前,一名嵩山的弟子浑身是血地倒在了阎王殿前,说出了‘大师兄死于铁怅之手’后,就陷入昏迷之中,至今尚未苏醒。我全力施为也只能暂时留存其性命,何时苏醒仍是未解之谜——但是阿怅,那嵩山弟子只中了一拳,这一拳打断了浑身上下接近一半的骨头,我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做到此事。”
蔺一笑怪叫一声:“这是什么混蛋话?熊瞎子三天前甚至还没到西子湖后山,我也是刚刚才见到他。甚至我们还在路上见到了郑南山的尸体,他分明是被人一剑封喉而死,身上也有离人刀的刀痕,这又与熊瞎子有什么关系?”
叶飞白眼睛微微一亮:“郑南山的尸体?在何处?只要能将他的尸体带回来,这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蔺一笑指着身后,讶然道:“难道你们都未曾发现?就在那边,树下的两截——”
他忽然闭上了嘴,脸色骤然变得有些可怖了起来。
因为郑南山的尸体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地的碎肉,以及微微抽搐的焦炭。
铁怅也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几具尸体的出现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熊瞎子,有人在算计你!”
蔺一笑回过了头,看着铁怅面色惊骇地道:“难怪他在郑南山的尸体里放了铁线蛇,难怪他要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将你引诱到郑南山尸体眼前——因为荣克女与白无常之死还不足以让人群情激奋,但郑南山却可以!”
他看着铁怅,一字一顿地道:“铁怅,现在整座阎王殿,想杀你的人恐怕不下九成!”
“那个嵩山弟子有问题,只是所有人已经多出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想要辩解也只会被人认为是狡辩。”
铁怅叹了口气,目光愈发冷厉。
“看来这位兰教主,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更难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