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儿戏！”
在一片死寂之中，一个出声的人往往总是有着不一样的身份以及地位，否则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因此第一个开口怒斥铁怅的人正是在坐众人之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几人之一，那位来自嵩山的章长老。
“阿怅，你是认真的吗？”
就连叶飞白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自信，他微微低头看着身边这个并不高大、但却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二师弟，语气有些担忧。
甚至连蔺一笑也咽了口唾沫，有些惊疑不定地悄声道：“熊瞎子，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的提议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让半人影暂时为你所用，那日后无门寺追究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无门寺的戒律主持可不会管你是否有合理的借口，只要你对无门寺不敬，他们就一定会上门讨个说法。”
“情真意切，绝非儿戏。”
纵使此刻没有一个人信任自己，铁怅的脸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化。他只是看着佝偻着身子的苦意大师，微笑道：“只是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无门寺有教无类，从不因人过往如何而将人拒之门外。”
苦意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了：“无门寺千年历史，皈依之人中从来不乏臭名昭著的恶徒。三百余年前，以慈悲为怀闻名天下的莲灯禅师，曾经本是桃花源里的九星杀手之一，只是后来皈依佛门，此后自废武功一心向佛，才终究造就了一段佳话。”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串惊呼与窃窃私语，有人震惊于莲灯禅师的过往，有人震惊于桃花源的九星杀手居然自废武功一事，还有人震惊于无门寺佛法之高深。
苦意双手合十，看着半人影叹息道：“莲灯禅师年轻时手上沾染了无数血腥，所杀之人只怕远比这位施主要多；但他在年近古稀之时却一钵一蓑一弟子，披星戴月独行万里，以佛法点化万家，更是将一路之所得盘缠尽数换作粮草，救济了足有数万难民——这么算来，莲灯禅师这一生所杀之人，只怕还不足他所救之人万一。”
苦意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声音里的中正平和之意却让众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这位佛心十八禅之一的出言。而苦意的目光里却似乎只剩下了铁怅和半人影，他微微摇头，轻声道：“然而，莲灯禅师有大智慧、大悟性，虽然其皈依无门寺之原因依然成谜，但其后莲灯禅师之所作所为，却是无愧我无门寺之名。铁施主，纵使贫僧将此子收入门下，但此后若是他无心向佛、只是在寺内胡作非为，贫僧也同样不会留情。”
章姓老者皱了皱眉：“大师莫不是真打算将此獠收入门下？”
“有何不可？”苦意摇了摇头，微笑道，“无门寺本就无门，寺门只在心中。”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因为许多人都未曾想过，皈依无门寺居然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无门寺与玄门本就是江湖中最为著名的两大山门，无门寺藏经阁里的藏书恐怕连魔教都难以与之比拟，是江湖中人人眼红的圣地。无门寺的“易筋经”、“洗髓经”、“见性经”更是无门寺天下独步的内功，七十二绝艺也同样堪称举世无双的武学。江湖之中早有流言，若是无门寺要在江湖上搅风搅雨，只怕其可怕程度比当年由楚狂人所率之魔教更为骇人。
“苦意大师，在下也想皈依无门寺，不知可否？”
立刻就有江湖豪客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跪在地上双手抱拳言辞诚恳地道。而随着他的开口，一大群人如梦初醒一般也纷纷跪在了地上，七嘴八舌地想要加入无门寺。不少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好几人气急败坏之下已经互相推搡了起来，只怕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他们像是一群盯上了肥肉的野狗，吠叫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难看。
不论是铁怅、蔺一笑、罗刹女还是田一望言无意等人，目光之中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屑与嫌恶的神色。只有叶飞白面带苦笑地看着这些跪在了地上的江湖豪客，摇头叹息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他们毕竟只是无根之草，总是想要与无门寺这样的庞然大物牵连在一起，行走江湖时也算有个靠山。”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这是何意？”
这一次，双手合十高宣佛号的却不是苦意了，一脸迷茫的童心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诸人，愣愣地道：“诸位若是同样对敝寺佛经有兴趣，大可以直接去往佛心山剃度出家，为何在这里熙熙攘攘？”
那第一个跪下的江湖豪客高声道：“但在下却只想拜在苦意大师的门下！”
“拜在师父门下也是学佛经，三千无门寺里的各位师兄也是在学佛经，有何不同？”童心的脸色更加诧异了，“讲经堂的几位师父同样佛法高深，只是所修经文略微有所不同而已。诸位此举小僧实在有些不解，不知几位施主能否为小僧解惑？”
“因为这就是一群傻子，他们以为拜入苦意大师门下，就能立刻进入藏经阁学习三经六法七十二绝艺。”
铁怅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诸位，此刻还尚未到除夕夜，我等也并非诸位亲生父母，此等大礼还是先免了吧——顺带一提，无门寺百丈清规有言，沙弥不得修习三经六法七十二绝艺。换言之，你们至少在十年之内都只能看着佛经思考到底是窗外风动还是自己心动，就以各位连自己的名字都有可能写不出来的水准，在下认为各位还是先去找个私塾读上几年书，再考虑无门寺的问题为妙。”
铁怅阴阳怪气的水准很有可能比他的功夫更高，所以罗刹女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连言无意和田一望都嘴角微微一抽。
于是人群之中登时一片喜庆之色，那跪下的数十人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脸色通红，爬起来的速度比他们跪下时竟是还要更快几分。那第一个跪下的江湖豪客甚至直接顺势掩面奔出了阎王十殿，虽然他没能拜入无门寺修习内功，但是显然他的轻功此刻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
“为什么？”
半人影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盯着铁怅，一字一顿缓缓地道。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一年前就准备把你扔进无门寺里去了。”
半人影皱了皱眉。
铁怅扫了他一眼，转身对苦意抱拳道：“大师既然有意将其收入门下，此事在下自然也不该继续隐瞒——半人影此前早已上了我六扇门之通缉令，只是当时经手此事的捕快恰好是好奇心比较旺盛的我，因此我对他当年所遇之事稍微进行了些调查。”
苦意虽然有些不明就以，但却依然合十低声道：“铁施主不妨直言。”
铁怅叹了口气，轻声道：“实不相瞒，在下自认自己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但纵使是在下，也依然认为此人之过往实在令人触目恸心。这也是为何，在下想让大师点化一番这块顽石的缘故——因为他之所作所为，皆因其过往所致。”
半人影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语气也变得冷冽了几分：“闭嘴。”
“臭酒鬼，大师兄，按住他。”
铁怅根本懒得回头，继续抱拳道：“几年以前，当时还叫单人影的半人影接手了桃花源对于朝中某大臣的暗杀任务，只是那一次任务他失败了，他低估了那位大臣手下的实力，重伤侥幸逃脱。失败的杀手没有继续做杀手的可能性，这是桃花源的铁规，因此半人影也被逐出了桃花源，并且被桃花源中人斩下了一臂一腿。”
身后传来了战斗的声音，兵刃相撞的声音很清脆，也很迅速，只是依然没能打断铁怅的话语：“不过半人影此前也算是第一流的杀手，身家也是不菲，既然断了一臂一腿，也就失了闯荡江湖的念头，于是便带着妻子于一边疆小城居下，生活也算是自在——只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一声闷响，半人影被满脸歉然的叶飞白按在了地上，蔺一笑的追忆刀离他的咽喉只有半寸之遥。
铁怅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某日，半人影独自回家，却发现自己尚在襁褓的幼子被人摔死在了门前，爱妻被人凌辱而死——而几个曾是同伴的杀手，正在自己的家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趴在地上的半人影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脸色变得有些扭曲了起来。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那个被鲜血与屈辱充斥着的下午。
“愚昧至极，单人影。”
——他也永远记得那个自己曾经一手教大的孩子，正抱着剑坐在自家花园里的竹椅上，踩着自己爱妻的尸体对自己微笑。
“你居然真的认为桃花源会放过你？错了，那时候放过你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虽然废了，但依然是受人敬佩的八星杀手之一。若是立刻杀死你，对桃花源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那时的你虽然被斩了一手一脚，但却依然是八星杀手，没有人会小觑一个八星杀手。”
“至于现在，现在的你显然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普通人。”
“原因？你现在还在问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愚昧至极，师父。你居然还不知道那次任务意味着什么吗，你居然还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告诉你这一切。”
“很不错，我很高兴。”
“那我就告诉你吧，希望你死了也能死得明白一些。”
“因为出资万两白银让你去暗杀那位大臣的人，就是那位大臣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