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鬼卒忙不迭地将昏迷倒地的黑白山人抬了起来,迅速地消失在了诸人眼前。
苦意禅师双手合十,闭着双眼脸色有些无奈。
章作负手而立,冷峻的脸色之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他望向铁怅的目光之中已少了几分敌意。
半人影的神色一直没有太多的波动,他分明是这一切纷争的中心点,然而他的表情却像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不论是黑白山人威逼之际,亦或是铁怅挺身而出与黑白山人斗法之时,他的脸色都冷漠得犹如万年不化的冰山。
罗刹女左右看了看,眨着眼睛悄悄碰了碰蔺一笑:“臭酒鬼,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
“别学熊瞎子的叫法。”
蔺一笑有些恼火,看着一众沉默不语的江湖豪客摇头道:“因为现在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这一切解决得太过突然了些,又太过简单了些。似乎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解决。”
罗刹女无辜地看着蔺一笑:“我听不懂。”
蔺一笑哑然,他比划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叹息道:“就是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能在这里划上一个句号,但是这个句号又太突兀了些,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铁公子让中原武林免于了一场纷争,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会就此不再纠缠铁公子;郑南山郑公子的死因仍然未知,铁公子说是兰放鹤,但是那嵩山弟子却又说是铁公子,各执一词的情况下诸人也有些难以判断;苦意大师将半人影收入了门下,但是只要一日未曾剃度,半人影就依然算不上佛门中人,那些过去与他有仇的人依然可以趁此机会报仇。”
一个平静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什么都解决了一些,但是什么都没有解决。”
这声音有些耳熟,让蔺一笑忍不住回过了头。然而入眼之处的那张黑色鬼面却让他微微一愣,旋即有些恼怒地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身上:“黑家伙,你分明知道杀死郑南山的不是熊瞎子,为什么不出面替他作证?”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话语。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蓦然出现的黑无常的身上,只是这样的目光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产生动摇。这个带着鬼面的黑衣年轻人脸色毫无变化,语气也依然平静单调:“蔺公子又在说笑了。”
蔺一笑暴怒握住了腰间追忆刀:“你这个——”
“小黑,莫要对客人无礼。”
忽然间,一个颇为轻柔、但却又有些冷漠的曼妙女声自远处响了起来。
庭中无花,只有古松巍峨、怪石嶙峋。
阎王殿自然是不会有花的。
但就在这个女声响起的一刹那,淡淡的花香似是自远方飘到了众人的身边。红色的细长花瓣也伴随着春风翻越了高墙,自天边的斜阳之下落到了众人的身上,落入了众人的心间。
铁怅已经站起了身,与那些江湖豪客们一样,他也将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声音的主人还未到来,但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这轻柔的声音就已经在众人的心底扎下了根。
——这一定是位绝世佳人。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蹦了出来,于是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努力地眺望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少人甚至直接跃上了庭院里的怪石之上,想要找到一个便于远眺的位置,想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一睹这位佳人的真容。个别不开眼的甚至打算爬上那棵庭院之中最为高大的古松之上,只是他们刚刚迈步,古松下的铁怅就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们一眼,让所有人立刻收回了脚步。
他不喜欢别人站在他的头上。
这偌大一个庭院里,似是比刚才铁怅与黑白山人对弈之时还要更加安静了几分,众人的脸上都带着急不可耐的神色,几欲开口催促那位身在远方的佳人加快脚步,让天下英雄尽快一睹其芳容。就连田一望与言无意也难得地露出了有些恍神的表情,目光也同样眺望向了远方。
只有叶飞白的脸上带着苦笑。
他发现自从自己来到阎王殿之后,好像就一直在苦笑。
一瓣细长的花瓣落在了铁怅的手上,让他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花瓣之上。只是看见这花瓣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却微微一凝,脸上也显现出了一丝疑惑。
因为这竟是曼珠沙华的花瓣。
阎王殿和被称作“彼岸花”的曼珠沙华倒是颇为相得益彰,两者皆为碧落黄泉之显现,本就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因此这曼珠沙华的花瓣出现于此似是并非什么太过值得关注的事情。然而铁怅却有个对花草颇为在行的朋友,那位朋友每年夏末秋初之际都会去西域赏那彼岸花海,因此铁怅对着曼珠沙华也并不太过陌生。
但这曼珠沙华,本该是夏末秋初的花朵才对。
铁怅蓦然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苦意禅师,却只见苦意禅师的脸上也同样带着不解的色彩,他那双白玉般的手中也同样捧着一瓣曼珠沙华花瓣。无门寺的法华经里曾有一段对于曼珠沙华的叙述,因此对于无门寺的和尚们而言,曼珠沙华他们并不陌生——但也正因为如此,这夏末秋初的彼岸花于阳春三月盛开这一点,才更令他们感到诧异不解。
恍惚间,一位身着酒红色长裙的妙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
——彼岸花。
每一个看见她的人,心中都会忍不住浮现出这三个字。
彼岸花是她的名字,她的模样也和彼岸花有些相似。
她的衣着有些奇怪,和罗刹女一般,她的衣着也难以区分出这到底是中原的服饰还是西域的穿着——她身上一袭拖地百水裙,但那百水裙却是极其少见的酒红色,这样的红看上去有些刺眼,也有几分被鲜血所浸染的诡异感;她腰系一条绣有金丝的酒红色腰带,在那抹酒红之中又点缀上了几分金色的贵气;数条酒红色的流苏自她的上襟垂下,伴随着微风微微摇曳,宛若那曼珠沙华的花瓣一般。
她满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在腰间,唯有一根曼珠沙华样式的簪子自脑后探出,娇艳、艳丽、却又无比冷漠。
就和她的人一样,美艳不可方物,但却又拒人千里之外。
有佳人,遗世独立。
她是彼岸花,罗刹女的二姐、江湖里最著名的几个女人之一,彼岸花。
“......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国色天香。”
田一望微微有些失神,他长叹一声,旋即面色肃然地整理了一番衣襟,摆出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虽然适才铁怅那一门板砸得他有些狼狈,但现在他一头黑发就这样垂在脑后,月白道袍随风微扬,倒也真有几分出尘之彩。
言无意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道:“那位小姐可不会看上你。”
被人一语道破了心事,纵使是玄门养气功夫登峰造极,田一望也忍不住脸上有些羞赧。他面色微红,低声斥道:“贤弟莫要取笑,愚兄虽然自信,但也未曾想过......”
“叶公子。”
彼岸花的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身着酒红色长裙的侍女,只是那两位侍女此刻停留在了不远处,任由彼岸花独自来到了诸人眼前。而彼岸花的步子也并不大,当她慢慢地来到众人眼前时,蔺一笑已经忍不住挠了第三次头发了。
只是她来到众人眼前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微笑着向叶飞白施了一礼。
而她露出微笑的一刹那,就连铁怅都忍不住微微愣了愣神。
叶飞白又在苦笑,仿佛他只会这一个表情一般。
虽然他的表情有些僵硬,但是他的动作却一点不慢。彼岸花刚刚准备施礼的一刹那,叶飞白已经在刹那间出现在了铁怅的身边,与彼岸花隔着数米之远抱拳躬身道:“见过彼岸姑娘。”
彼岸花也不恼,她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礼之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又回到了她的脸上。虽然她周围的江湖豪客们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但彼岸花似是早已对此司空见惯,她只是用冷漠的目光看着黑无常,平静地道:“我让你邀诸位到六天宫用膳,为何误事?”
众人又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到了黑无常的身上,却见黑无常也同样语气平静地抱拳道:“黑白山人与铁公子对弈一局,耽搁了些时间。”
彼岸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她没有看向铁怅,而是对叶飞白微笑道:“铁公子,可是叶公子那位声名遐迩的师弟?”
叶飞白叹息道:“声名遐迩不敢当,臭名远扬倒是更为贴切。”
“江湖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铁公子为黄榜执牛耳者,又谈何臭名远扬?”彼岸花脸上的微笑在看向铁怅的那一瞬间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对铁怅微微点头道:“久仰铁公子大名。”
铁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怕并非是什么好名。”
彼岸花难得地对叶飞白以外的人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红妆几月前在殿里做客。”
于是苦笑的变成了铁怅,因为彼岸花提到了一个他很不想听到的名字。只是他立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彼岸姑娘,不知六天宫在何处?”
彼岸花又将目光投向了叶飞白,微笑道:“几位请随我来。”
叶飞白和铁怅面面相觑,蔺一笑也被罗刹女拖到了两人的身边,而半人影似是犹豫了片刻之后,最后还是跟在了铁怅的背后。苦意禅师也没有多做阻拦,只是含笑对他微微点头,示意他跟着铁怅一同行动便好。
半人影没有回头,因为他觉得苦意禅师是好人,而好人总是容易吃亏的。
田一望看了一眼天上的斜阳,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江湖豪客们,清了清嗓子抱拳道:“诸位同道,此刻天色已晚,我等不若也先吃饱喝足,才能精力充沛地对付那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人。若是各位没有其他安排,不如与田某一同前往那六天宫,我等先喝上一杯,岂不美哉?”
“这倒是不急。”
黑无常忽然说话了。
不知何时,他腰间的锁链已经来到了他的手中,他那张鬼面之下的面孔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有他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诸人的耳边。
“因为我阎王殿的晚膳,却并非人人都可以吃的——至少,废物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