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有可能是财货。”
黑无常的声音很平淡，他的目光也一直在半人影与丑金刚身上游离。
“也有可能是半人影所寻之物。”
他向前走了一步，或者说向前飘了一段距离——他前进的步伐很怪，仿佛他真的就是那地府的无常鬼使，只是天地间游离的魂魄。
“但也有可能是我们阎王殿的镖银。”
他停下了脚步，与丑金刚半人影两人目光接触。
三人站成了一个三角形，完美的三角形。
四名镖师分明还在这里，他们守在马车前，握着自己的兵器严阵以待，然而这三人的眼中却根本没有他们，或者说，这四名镖师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那就像人和人在对峙的过程中，从鞋边爬过的蚂蚁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在想什么，没有人会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去考虑他们的意见，当然也就更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一滴汗水从杨叔的额头上滑落，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了他的眼睛里。些许的刺痛感从右眼处传来，这感觉并不好受，但是杨叔却连抬手揉一揉自己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他怕自己一抬手，这三人就会误解自己的意思，然后不给自己任何辩解机会地杀死自己。
面对千手飞狐，他们可以拼死一搏，让少镖头驾着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但面对这三人，杨叔不认为自己等人有任何的机会，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自己现在的眼神或许也和死鱼的目光没有什么区别，空洞，且绝望。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很好笑。
“既然两位前辈不愿开口，那就由我来提议吧。”
三人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黑无常便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有些危险的死寂。他的面孔被那张青面獠牙面具遮盖住了一般，众人也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那僵硬死板的语气：“我们现在首先要打开马车，在下认为，打开马车的最佳人选就是在下。”
他看向了丑金刚，似乎这话主要是说给丑金刚听的：“阎王殿不缺钱，也不打算为了些许钱财与丑金刚前辈结怨。如果马车里不是我们在等的那件东西，在下自然会立刻离去。”
半人影没有说话，他也不需要说话。他只是来寻找某样东西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马车里的东西不是他所寻之物，他会离开得比所有人都快。
丑金刚嘿嘿一笑，露出了森白的牙齿：“在理，只是有些家伙或许先料理了的好。”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半人影，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狠厉——只是他的意思当然不是料理了半人影，他是在征询半人影的意见，因为他们三人之中，半人影是最擅长杀人的那个。
会杀人和擅长杀人是两个概念。
他指的显然是那四名镖师，虽然那四名镖师在丑金刚眼里宛如孩童一般，但如果这四名孩童同时向着四个方向逃跑，就算是他也会感到几分头疼。所以他在看半人影，如果半人影出手，就算同时逃跑的是四十个人，也绝对没有一个人能逃脱他的掌心。
如影随形，人怎么可能摆脱得了自己的影子。
“不妥。”
说话的又是黑无常，他微微摇头，鬼面之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丑金刚。
丑金刚冷笑：“如何不妥？难道生死簿上这四人还未到阳寿已尽的时刻？”
此阎王殿非彼阎王殿，当然也就不会有着什么生死簿。丑金刚这句话或许是嘲讽，又或许是挑衅，不过不论这句话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情绪，黑无常的语气都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如果这马车中真是我们阎王殿所需的那物，那这四人就是在为我阎王殿做事。”黑无常平静的目光依然落在丑金刚身上，他的语气也依然平静，“若是马车内的确为财物，那阁下取了财货再杀了这四人也不迟。但如果杀了这四人之后，马车内又的确是我们在等的那物，那么阁下就是杀了我阎王殿中人。”
他没有说出杀了阎王殿中人的结果是什么，他的语气也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吃的什么一般。但丑金刚却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威胁，这种威胁与平静交织在了一起，于是丑金刚便从这份威胁之中又听出了几分不屑。
所以他有些恼怒，自视甚高的人被人看不起时总是会有几分恼羞成怒，何况是丑金刚。
“我来开。”
半人影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了，他没有看身边的两人，而是直接走向了马车。
他不是在提议，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阐述他的决定。
本来盯着黑无常的丑金刚翻了个白眼，总算是将目光中的杀机掩饰了过去。他向后退了一步，冷笑道：“我没有意见。”
黑无常也摇了摇头，同样向后退了一步。半人影不求财，和他们阎王殿也没有任何的冲突，于情于理都是最适合打开马车的那个人。
他们有没有意见显然不在半人影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在他们开口之前，半人影就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马车。他的目光之中难得地出现了几分炽热，那种情感在他的身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情感这种东西早已离他远去，从他的身体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的那一刻开始。
他从那四名镖师之间穿了过去，面色煞白的四人却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他们是经验老道的镖师，镖银失镖师死的道理他们非常清楚。但那并不代表着他们是会去送死的人，他们很清楚半人影到底有多么可怕，因为千手飞狐那两片尸体就躺在不远处。
如果拼命就能守住镖银，他们一定会这么做。
但是在半人影面前，他们的拼命毫无意义。
林间小道之上一片寂静，只有半人影那只代替右腿的刀锋一次又一次插在地面上的声音，没有鸟鸣，没有风吟。
半人影终于来到了马车前，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色，那同样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光彩。这位过去著名的杀手、现在最臭名昭著的魔头，此刻正站在马车之前，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马车的车厢木门。
他有些紧张。
丑金刚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兴奋之色，他比千手飞狐更清楚这一支镖队的存在，他也很清楚这支镖队的与众不同——大猿镖局算不得什么声名遐迩的镖局，那位总镖头虽然颇有些名气，但是比起真正的江湖好手而言还是有些不够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支镖队才更值得人关注。
因为这一次送镖的人，都是大猿镖局总镖头最信任的镖师，甚至其中还有他的儿子。
丑金刚混迹江湖数十载，一双眼睛比这世间多少人都要看得透彻，这支镖队拱卫的那架马车虽然古旧，这支镖队也远远算不上庞大，但是却更说明了其问题。纵使他不知道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只要细细一想，便知晓这马车的不凡之处——他不是个聪明人，但是却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人。
经验老道的江湖人拥有最敏锐的目光，也有最灵敏的嗅觉，就像丑金刚看出来了马车的不凡之处一般。
所以在半人影进入马车的这一刻，丑金刚的眼睛不免亮了几分，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期待。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如果半人影在马车里呆得太久，丑金刚一定会急不可耐地闯入马车之中。然而就在连丑金刚的耐心尚未消耗尽殆、甚至他心底连一丝不耐烦之意都还没有浮现之时，半人影就出来了。
他从马车里飞了出来。
他是施展身法出来的，回撤速度之快，仿佛那马车之中藏着什么毒蛇猛兽一般——不，毒蛇猛兽绝不会让半人影如此惊惶，因此这一幕落入了丑金刚眼中，也让他对那马车里到底有什么更感兴趣了。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半人影的表情，这个犹如厉鬼一般的男子此刻脸上正带着几分惊骇与诧异，他身体微蹲，似乎随时都准备转身跃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仅仅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有些辛苦，并且有些滑稽可笑。
“马车里有什么？可是值钱的物件？”丑金刚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急不可耐地道。
半人影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他似乎是想笑，只是他太久没有笑过了，这样的表情竟是有些做不出来：“......是人。”
丑金刚眯了眯眼：“人，也有值钱的。”
什么人能够让半人影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什么人能够让他连在马车里多待一秒都不愿，直接就飞跃了出来？
丑金刚在胡思乱想，他甚至有些怀疑马车里是个不着寸缕的绝世美女，或者说绝世丑女——两者都有可能让半人影马不停蹄地奔逃出来，只是理由完全不同。
半人影缓缓站起了身，死死地盯着那架有些诡异的破旧马车：“有理，这也的确是个值钱的人。”
丑金刚的眼睛更亮了：“车内是何人？”
半人影沉默了一刹那，缓缓地道：“铁匠。”
丑金刚愣了愣：“值钱的铁匠？莫不是天下十大名匠之一？”
半人影终于看了他一眼，目光似是有些讥讽。只是他很快地又摇了摇头，继续低声道：“猎人。”
“铁匠？猎人？”
丑金刚有些糊涂，难不成这马车里不止一个人？
见丑金刚依然未能理解，半人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黑熊。”
丑金刚莫名其妙地瞪着半人影：“你到底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骤然露出了和半人影有些相似的神色。只是他有一张脸，而半人影只有半张脸，因此他脸上的表情远比半人影要更加生动。
他退了一步，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一如刚才的千手飞狐。
他想转身开溜，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马车里的到底是谁。只是他忘记了，既然比他先一步知晓马车中那人身份的半人影都未曾逃离，他又如何能够逃得掉？
所以马车的厢门被人打开了，一只戴着手甲的手和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容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张脸很年轻，年轻到会让人怀疑这少年只怕连弱冠之年都没有。他的容貌算不得极其英俊，但却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干净与清秀。那张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有些羞涩，配合着少年脸颊边的那个酒窝，更让人觉得这是个知书达理的温柔少年。
少年抿了抿嘴，带着羞涩的微笑轻声开口了。
“你再走一步，我就下车打死你。”
......
......
猎人是一句黑话，是杀手们之间通用的黑话。猎人代指的是那些猎杀杀手的人们，这些人或许并不是杀手，但是却对于杀手们的手段无比清楚——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
铁匠不是黑话，铁匠是一个代号，代指的是猎人之中最凶残的那个家伙。
这是个很奇怪的称号，因为铁匠这个名字不像是一个可怕的猎人该有的。但是这个称号却是最适合这个少年的称号，因为他的确很像个铁匠。
铁匠抡起大锤，将炉子上烧红的生铁锤成铁片。
少年抡起拳头，那么也会有一件东西被锤成片。
但不论是铁匠还是猎人，这都是杀手们的黑话罢了。这样的称号对于外人而言多少有些难以理解，就像丑金刚一样，他不是杀手，他是盗匪，所以他在听到铁匠这个名字时并没有联想到少年的头上。
因为少年最著名的那个称号不是铁匠，而是黑熊。
一个简单、简朴甚至有些简陋的名字。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捕快——这同样是个简单、简朴甚至有些简陋的职业。
天下间以熊作为自己称号的人数不胜数，那些诸如“北地巨熊”“益州飞熊”“熊霸天”之类的名字也远比黑熊听上去霸道不凡。但天下间的黑熊只有一位，或者说只有一头。
京城六扇门有四位声名遐迩的公子，但有一位却有些与众不同——和狼公子猴公子鹤公子不同，有一位少年人们从来不会称他为熊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号。
即是黑熊。
丑金刚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半人影说车上是个很值钱的人，因为这少年的确很值钱，天下间随时随地都有无数的后起之秀正在寻找他，想要打败他来获得人们的认可。若是自己把这少年的行踪卖给那些名门之后，赚到的银子只怕自己抬都抬不动。
对于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们而言，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头上总有一个人在那儿。而这个年轻人在状元的位置上呆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每一个人都想将他从那里拉下来。
所以他很值钱，真的很值钱。
丑金刚咽了口唾沫，拳头渐渐地握紧了。
——他是黄榜第一，黑熊铁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