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发火铳并不少见,许多渡海而来或是跨越西域而来的欧罗斯人身上都会配备上一柄。
这种武器比弩更加轻便,也比普通的轻弩更加具备杀伤力,装填弹药也要轻松不少,因此在很多地方都取代了弩箭的地位。虽然在江湖之中,这种噪音巨大、硝烟弥漫的武器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但这世间却并非只有江湖。
近百年前的魏太祖北剿女贞南灭前朝之际,他麾下的神机军就装备着大魏改良之后的燧发火铳,将骁勇善战的女真人与装备精良的前朝军士打得丢盔弃甲——前朝的三眼铳不论是杀伤力还是装弹速度都远不如大魏的火铳,简陋的佛郎机更是被大魏自欧罗斯人手中买来之后改造的红衣大炮压得一无是处。再加上当时的大魏乃民心所向,天下江湖共赴辽东抵御女真,而兵强马壮幅员千里的前朝则在放开手脚的大魏将士的进攻下,只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便失去了大半江山,最终被大魏扫进了历史的长河里。
百二城关终归曹,八千魏甲吞前朝。
夺得帝位的魏太祖并未被荣誉与胜利冲昏头脑,这位行事与习惯都有些异于常人的皇帝陛下颁布了一系列奇怪的政令,诸如给予了江湖人大量的便利、与欧罗斯人进行大范围的交流交易、耗费大量人力钱财派遣水军出海、设立工部别院进行各种各样的研究等。
而在这其中,有一条所有人都认同、执行力度也最为强烈的法令。
——寻常百姓持火铳者,罚银千两;交易火铳者,归为苦役于辽东服役二十年;持大魏制式火铳者,斩。
而江湖人,自然也包括在了寻常百姓之中。
......
......
蔺一笑的刀很快。
所谓追忆,便是刀出之时没有任何人能见,人们只能记得那道刀光,却没有人能记得那柄刀。那柄刀只存留于人们的追忆之中,不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之内。
当火铳炸响的那一刹那,蔺一笑也意识到了危机的来源。
此刻本就是深夜,月光也不足以照亮那高瘦男子手中武器的真正面貌,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遇到火铳这种武器。
如果他有所防备,或者那月光明亮到能够让他看清高瘦男子手中武器的真面貌,或许他都不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局面。
而现在,他已无法收刀躲避。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半点迟疑,蔺一笑继续挥刀,斩向那名瘦高男子,斩向他手中的火铳。
刀或许没有火铳的弹药快,但蔺一笑的刀却不一定。
又一声巨响自夜空之中传来,那巨响来得太过突兀,也太过莫名,就仿佛蔺一笑的那一刀在黑暗之中斩中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一般,金铁交鸣之声直震得铁怅的手甲都嗡嗡作响。蔺一笑的身体也与此同时猛然一震,他手中的追忆刀骤然脱手,右肩也随之一偏,一道血箭自他肩上顿时激射而出!
他那一刀,竟是在黑暗之中斩中了高瘦男子手中火铳射出的子弹,将那子弹斩偏了方向!
虽然那子弹偏离了方向,但仍然是打入了蔺一笑的肩膀处,并且自手中传来的巨大力量让追忆刀也弹飞了出去,一时间蔺一笑的局势竟是落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局面。那高瘦男子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刻从腰间取出了弹药,竟是打算趁着蔺一笑此刻身形不稳、兵刃脱手之际装好子弹,直接取走蔺一笑的命!
——而大魏的制式火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其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装填速度!
“这混蛋......”
蔺一笑咬了咬牙,目光之中满是怒意。
他的拳脚功夫不弱,因为他不但身怀无门寺的龟息功绝技,无门寺的金刚拳般若掌他也同样练得炉火纯青。
但他的拳头自然没有他的刀快,拳头也挡不住火铳。
能够空手接住火铳弹药的人,这天下间或许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
而其中之一,恰好就在这里。
那高瘦男子正准备对准蔺一笑扣动火铳扳机,然而屋下那中年人的大吼声却让他立刻回过了头。只见那中年人已抱着手臂翻身坐了起来,而就在那中年人与高瘦男子之间的半空之中,一头黑熊正席卷着风暴扑来!
嘭!
面色大骇的高瘦男子毫不犹豫地对准铁怅扣动了扳机,火铳的硝烟与火舌再一次与黑暗之中亮起,拇指大小的弹药于夜风之中一闪而逝,几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已来到了铁怅的眼前!
任何人想在那样的速度之下反应过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铁怅做到了,他的手早已伸了出来,无比准确地来到了那颗弹药的弹道之上。
因为他根本不是在反应,而是在预判。
他只需要看到那高瘦男子铳口对准的方位,便可以判断出弹药飞来的方向。
夜色之中,铁怅的右手与火铳的子弹在空中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他的右手在接住子弹的一刹那便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由快至慢伸向了后方,那是玄门的四两拨千斤,对付这种威力不凡但攻势直接的东西最为好使。但纵使如此,他尚在空中的身体也依然微微一震,旋即便被弹药的力量推回了地上。
铁怅甫一落地,便直接松开了自己接住弹药的那只手——他那银色的右手手甲正中心已经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一枚被挤压至扁平的铁片也从他手中落到了地面之上。这燧发枪的威力显然不俗,但铁怅那手甲却不知到底是何质地,竟是在燧发枪不足二十米的攻击之下也未有太大的损伤。
铁怅只觉得自己的右手微微有些发麻,但他脚步一顿,便又一次跃上了屋顶——但待到他跃上屋顶之时,那高瘦人影早已失了踪迹,留下的只有捂着自己中弹的右肩的蔺一笑,正咬牙盯着远处的某个方向。
“他向东跑了!”
见铁怅跃上了屋顶,蔺一笑连忙抬起自己尚未受伤的左手,指着东方恼怒道。
铁怅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追了,追不到。”
蔺一笑顿时有些着急:“这是为何?那贼人身上偌大一股火药味,跑得也不见得有多快,怎么会追不到?”
铁怅苦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对蔺一笑无奈道:“我不会轻功。”
蔺一笑顿时哑然,因为他也想起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若是换做平时,纵使铁怅不会轻功,他也能靠着自己深厚的内功与骇人的力量一步十丈直取敌人首级。但此时此刻他们却是在屋顶之上,铁怅那一脚蹬在屋顶上,唯一的结果就是将房屋一脚蹬垮,而人却只能跃出不足一丈。
这平日里几乎很少会造成麻烦的问题,在这一刻却变成了铁怅最大的弱点。
铁怅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回头盯着屋下冷冷道:“所幸我们还抓到了一条小鱼,就看这条小鱼的口里能问到多少消息了。”
房屋之下,那面色惨白的中年人怨毒地盯着铁怅,含恨啐了一口怒道:“铁黑熊,你以为你能从某家嘴里问出半个字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某家当那卖友求生之人,你却是想也莫要想!”
铁怅却没有立刻开口出言,他却是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那中年人,忽然扬眉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点苍的外门供奉,‘百面毒蛇’马大成——这倒是奇了,你点苍远在苗疆,为何要来掺和中原武林之事?”
他说到苗疆之时,忍不住微微顿了顿。
——又是苗疆,和那身亡的荣克女来历相同的苗疆。
那中年人被铁怅一口道出了来历,脸色更加苍白几分,只是他却依然没有半点畏惧,反倒是满脸凶狠地盯着铁怅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是点苍的供奉,若是今日某家死在了你手里,我点苍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铁怅愣了愣,一时间竟是被他气得笑出了声:“马大成,这整条街的百姓都听到了火铳声,而你又与那持铳者熟识——我倒是也想知晓,你点苍这么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门派,又如何敢掺和国之重器的大案中来?”
马大成的脸色毫无半点变化,只是又啐了一口,似是要以此来显现自己的悍不惧死。
“你不说也没事,很多东西都能够从你露出的破绽之中推断出来了。”铁怅将蔺一笑的手臂放在了自己肩上,扛着他自屋顶之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半跪在地上的马大成的眼前:“杀死阎王爷的凶手就是你,此前伪装成张淮的人、以及后来放火的人也同样是你——只是这些计划显然都不是你想出来的,你只是个遵照计划行事的棋子而已,虽然我必须要佩服你的演技和胆量。”
马大成冷哼一声,狞笑道:“你那大师兄却是个烂好人,我看着他那满脸焦急心忧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破了功。只恨某家实力不济,纵使兰公子临走之前将一切都布置得天衣无缝,我也没能一剑杀了那老不死。”
铁怅点了点头,微笑道:“继续说吧。兰放鹤已经走了,这一点倒是和我的猜测不谋而合。但是他为什么要走?他去了哪里?刚才走掉的那人是谁?这件事之中除了你们俩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兰放鹤的布置又是些怎样的布置?以及那柄大魏制式火铳又是从何得来?”
马大成嗤笑一声,正想开口说话,然而下一秒,铁怅却猛然伸出了手直接卸下了他的下巴。在马大成惊讶与怨恨的目光之中,铁怅缓缓地直起了腰,迎着蔺一笑同样惊讶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满脸愁色地道:“他不肯说,这就不好办了。”
蔺一笑咂了咂嘴,选择了沉默。
铁怅叹息一声,无奈地道:“你会审讯手段吗?我们师兄弟四人之中只有小狼比较精通此道,我只会一拳打爆别人的脑袋。”
蔺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继续保持着沉默。
“你也不会啊,那就难办了。”
铁怅仰天叹息道:“既然如此,虽然我不喜欢那群阴阳怪气的家伙,但既然此事事关大魏火铳这等国之重器,此人又如此执迷不悟,再加之我们又不会那严刑逼供的手段,看来也只能去寻那些家伙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了。”
蔺一笑终于抬起了头,忍不住好奇地道:“你在这里演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找你口中的‘那些家伙’?”
铁怅鼓了鼓掌示意赞许:“回答正确——因为我真的很讨厌笼中鸟的那群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