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怀疑他们。”
空无一人的黄泉道上，半人影那支刀足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痕迹。
尖刀碰撞地面的声音有些刺耳难听，半人影的声音也同样有些刺耳。
自那道名为鬼门关的大门前到阎罗十殿的这条大道名为黄泉道，而在阎罗十殿的后方，就是那片阎王殿最著名的黄泉湖。黄泉道自鬼门关为始，以黄泉湖上的奈何桥与往生亭为末，道旁亭台楼阁无数，那景象实在是和阎罗鬼狱有些不相符合。只有那百年不散的白雾一直飘荡在鳞次栉比间，倒是勉强给这片和江南庭院一般的庄园添加了几分十地之下的森森寒意。
铁怅一直觉得阎王爷当年在给这片庄园取名之时就太过在意形式了些，如果世间真有那些缥缈不可寻的天理轮回的话，那么阎王爷一定就是被他自己取的名字给克死的——进门就是进了鬼门关，走路是走在黄泉路上，喝的茶叫孟婆汤，吃的饭叫断头餐，桥叫奈何桥，亭唤往生亭，前有黄泉湖，后有刀山火海，这么一个个鬼气森然的名字却赋予了这片和名字搭不上一点边的亭台楼阁与山河湖海，铁怅从心底替这片秀丽的山色湖光感到惋惜。
“你没听我说话。”
身后的半人影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满，让铁怅将自己的胡思乱想收了回来。
“我当然在怀疑他们，所以我才特地把你叫出来了。”
铁怅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半人影：“这多少有些讽刺，你我一为官一为贼，彼此之间本应该势不两立，没想到此刻却并肩而立。”
半人影皱了皱眉：“这是你的意思。”
“这当然是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罢了。”铁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更让我感到讽刺的是我自己，因为我没有让臭酒鬼出来，也没有让大师兄出来，而是选择了你——选择了一个事实上根本无法全盘信任的人。”
半人影挑了挑他那只剩下一根的眉毛：“何解？”
铁怅也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摇头叹息道：“因为臭酒鬼太蠢，大师兄太直，两个人都不适合参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半人影了然道：“明白了。”
两人之间本不该这样联手，半人影对铁怅绝对没有半点好感，而铁怅也对这个满手血腥的屠夫没什么兴趣。或许半人影对铁怅有几分欣赏，或许铁怅对半人影所遭受的一切抱有几分同情，但要说到“信任”二字，或许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
之所以会站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半人影适合罢了。
他有不错的头脑，有对于那些阴谋诡计的敏感，也有身为刺客时所遗留下来的经验。
更重要的是，虽然铁怅不信任他，但他也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
至少现在没有。
因为他背叛自己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兰放鹤拿着确凿的证据亲自去见他，然后解开他关于多年前那场对朝中某位大臣的暗杀的一切谜团。
他早已不再年轻，也因此他的行动更加雷厉风行。
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半人影忽然低声道：“你还是没有回答问题。”
“不好意思，刚刚打了个岔，把这件事给忘了。”
铁怅轻轻地咳了咳，低声道：“昨夜回驿馆之后，我将白无常所说的一切复述了一遍，你还记得多少？”
半人影看了他一眼：“一字不差，所以你在怀疑那几位判官，甚至彼岸花她们三姐妹。”
“不错，你果然比蔺一笑那家伙要机敏许多。”
铁怅点了点头：“依白无常之所言，我们至少可以推断出一些东西——比如他所效忠的那人与他交情深厚，比如阎王爷的死与七年前阎碧落隐入山林脱不开关系，比如.......”
他微微沉默了一瞬，旋即展颜笑道：“这些先不急着讨论了，我之前安排的后手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我们，听听他发现了什么吧。”
“后手？”
半人影轻轻眯了眯眼：“除了蔺一笑和叶飞白，你在这里还有别的好友？”
“我既然会佛门狮子吼，我的朋友自然也是佛门的。”
他轻轻地笑了笑，看着远处在黄泉湖旁盘腿席地而坐的一个小沙弥微笑道：“或者说，他应该算是我的师弟。”
湖边坐着的小沙弥正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低着脑袋念念有词。他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两个人正在靠近自己，甚至连半人影那刀足顿在地面之上发出的刺耳响声也被他忽略了去。
此刻正是午时，阳光有些耀人眼，但更耀人眼的是小沙弥在阳光之下耀耀生辉的小光头。他那件月白色的沙弥袍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小沙弥清秀的眉眼之上带着恬静的笑容，显然此刻的功课时间让他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
只可惜这样的放松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两位不速之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铁怅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低着头默默诵经的小沙弥轻轻地咳了咳。
小沙弥毫无反应，既然连半人影的刀足顿地之声都未能惊醒他，那么铁怅的咳嗽声自然也犹如过眼云烟一般，对他而言毫无任何意义。
半人影看了一眼铁怅，旋即一刀斩在了小沙弥的身边。
“......这小和尚，若是此刻被我杀了恐怕也毫无反应吧？”
长刀插在地面上，距离小沙弥不足半尺的距离，但那小沙弥依然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半点动静。这份定力令半人影都忍不住脸上多出了一丝异色，他缓缓地将自己的刀足从小沙弥的身边拔了出来。
铁怅皱了皱眉，轻声唤道：“童心？”
——他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因为童心实在是太过淡定，也太过冷静。
那不是他认识的童心。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伸出了手，缓缓地探向了盘膝而坐的童心。
“——别动他。”
半人影忽然用自己的刀臂拦住了铁怅，他的利刃斩在铁怅的手甲之上，擦出了一串火花：“他身上有些不对劲，有蛊虫——又是蛊虫。”
铁怅轻轻地眯了眯眼，但却并未依言收回手臂，而是更加缓慢地将手探向了童心的身体。
他的动作缓慢到了极致，一片落叶自风中落到了他的身上，但却并未从他的身上滑落，因为那动作实在是太慢太慢。
童心的额头上忽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依然盘膝而坐着，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默默诵经，似乎那经文让他的内心能够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来了。”
半人影皱了皱眉，轻声提醒了一句。
“嗯。”
铁怅用最简单的音节回应了一句，因为他已然看见了自童心脖颈的衣领处探出的那四足。
四只蜘蛛的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