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辰海开车直奔老同学家，只见房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门上还有房东留的催款通知。辰海知道，老同学不辞而别，已经上路了。
这是他的性格，并非有意瞒着辰海。辰海猜想，老同学可能谁都没有告诉，独自一人，背着他的旅行背包，里面装着全部家当，去了一条未知的路上，寻找他不知所踪的爱人。
辰海居然觉得轻松了，像是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听他吐露心声。他依旧幻想着，如果自己随他去了会怎么样，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在老同学身边实在多余。因为这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程，是勇者的游戏，弱者的深渊。得失与否，在这并不重要，追逐的过程，才是意义所在。
境界就是一个人的想法有多宽阔，胆小的人，连过多的思考都会畏惧。辰海试图超脱自己原有的境界，朝一个崭新的方向努力挣扎，他知道自己也许会一无所获，但留在原地，他也终将一事无成，碌碌无为的虚度一生。
云未开，日未出，昨晚消去一半的阴霾，此刻又霸占了整个天空。偶尔刮来的风，冰凉刺骨，夏天的痕迹渐渐退去，秋天的模样正逐渐清晰。
辰海从老同学家出来，开车来到学校。门楼残骸已经彻底清理干净，现在地上空荡荡的，看着反倒舒服。从前，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连空气都不像一个味道，现在没了阻碍，好比旧世界迎来新气象，在里面待久的人肯定要说世风日下，可像辰海这样刚进来的，却觉得是万象更新。
辰海拿着斧子，走路时藏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来到二楼，放到昨天发现的空消火栓里。此时上课铃响了，学生们跑进教室，一个女生从辰海身边经过，怯生生的说了句“老师好”。他想到自己上学时的样子，总觉得可惜，似乎许多用年少无知来当借口就可以做荒唐事，他都没有做过。少年时的不荒唐，留下许多遗憾，等到成年了再去做，就会让人觉得疯狂。一个疯狂的成年人，要么一鸣惊人，要么精神失常。一鸣惊人靠的是本事，精神失常是因为郁郁不得志。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辰海坐下来歇了片刻，听到走廊东面有声响，打算过去看看，走到门口，一个花白头发，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女人正走进来，两人差点撞上。
辰海连忙道歉，这女人却神态自若，不慌不忙，用手指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辰海。
“新来的吧，他们都在活动室，快去吧。”
她说着指了指走廊东面。
辰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大屋子。屋子里黑漆漆的，窗户都用木板封死了，几个人正用撬棍拆下木板。屋顶正当中，还挂着一盏球灯，拆下木板的窗户照进来的光射到上面，五彩斑斓。一个人站在梯子上，正试图把它拆下来，墙边的一排沙发椅，也正有人往外搬。
“这不就是个舞厅嘛！”辰海感叹道
于主任忙前忙后，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家干活。
“快快快，十点局领导就到，大家抓紧时间。”于主任说
还没等辰海回过神来，于主任就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跟庞梓文去找几个学生，到食堂的仓库里把大会议桌般过来。
庞梓文带着辰海来到二楼，随便找了个教室，进屋挑了几个高个子的男同学，带着大家来到食堂后面的仓库。仓库里随意摆放的桌椅板凳，沙发，档案柜数不胜数。一行人找了半天，才发现被深深埋在下面的大会议桌。
想把会议桌搬出来，怕是要先清空整个仓库，工作量明显太大，时间也来不及。庞梓文让学生们先般，自己回去再找些人手。辰海站在一旁，看着几个学生一边干活一边打闹，似乎乐在其中，根本不急着回去上课。回想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恨不得上课时出些岔子，好出来走一走，等回去时便下课了。
辰海胡思乱想，注意力没在眼前。只听一声巨响，一张课桌从高处落下，险些砸在一个学生头上。辰海被吓了一跳，他朝学生大声吼道：“闹什么闹，赶紧干活。”
上课时间找学生来干活，哪里说得通的道理。干活出了岔子还要挨骂，做学生的也真不容易。不仅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学习，还要因为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经辰海一吼，学生们的工作效率明显提高，辰海也多了几分威严。等庞梓文带人过来，大会议桌已经露出一半。人多力量大，没多久，大会议桌各部分就陆续搬往教学楼。
干完了活，庞梓文没急着让学生回班级，而是带着他们来到活动中心一楼的超市，一人一瓶汽水，学生们喝的蜜口香甜。辰海此刻有些尴尬，刚才的威严怕是放不下了，只好板着脸，催促庞梓文快些走，说时间不多了。
果然，回到三楼活动室，于主任有些不高兴，质问二人去向，辰海避而不语，庞梓文却说刚才忘记关仓库的门，怕不安全，回去关门了。
活动室的窗户已经全都露了出来，大会议桌也已就位，所有疑似舞厅的迹象全部被清除。除了在大会议桌一周摆上椅子，于主任还要求在屋子四周再摆上几圈椅子，因为全校教职工都要参加这次会议。
九点刚过，全体教职工就已经在“会议室”里就位，人们交头接耳，众说飞云，都在猜测今天到底是哪个大领导要来，弄得这么兴师动众。
于主任亲自安排大家就坐，然后站在凳子上，语重心长的对大家说：“今天这次会议，对咱们学校来说意义重大。局领导已经三年没有到咱们学校来了，这次借着教师节的机会到学校慰问，咱们一定要把最好的精神状态展现出来，给局领导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相信，局领导这次到来，一定是带着政策来的，这对于咱们学校未来的发展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虽然校长公出在外，但我们仍然要进一切努力，圆满的完成这次接待任务。”
介绍完情况，又排练了几次起立鼓掌，于主任始终对效果不太满意。这时，庞梓文出主意，在领导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应该有人上前献花。
于主任认为这个主意出的好，可是让谁献花呢。庞梓文提议让芷梦来接这差事，因为她形象好。辰海却说，不如找个学生，这样更有意义。于主任考虑一番，还是用了辰海的建议，随后让学生科去找人。
没多久，学生找来了，可是花还没弄来。
学校地处偏僻，附近没有花店，大家找了半天，也没在校园里找到一束像样的鲜花。最后，梅道仁拿来一棵竹子，说没有花，就用它。
众人不解，梅道仁解释道：“竹子寓意节节高升，又象征着生命的弹力，且竹子空心，象征谦虚、谨慎、能自持，还可比喻高风亮节，品德高尚不俗。敬予领导，比献花强，不俗气。”
大家听了纷纷鼓掌，表示赞同，梅道仁洋洋自得，频频点头示意。
一切就绪，只等领导大驾光临。
于主任大张旗鼓的欢迎局长，表面上看顺理成章，实则其中不免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也难怪，在校长那里，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用了十余年时间混成个科长，若是想再有进步，就非要有局长一级助力不可。
能想到的都做了，想不到的也只能如此，只要尽力了，即使无功，也不至于开罪。
于主任此刻已带领全体中层干部在学校大门口，准确的说是大门口遗址上夹道迎接局长的大驾光临。
辰海和庞梓文则在大会议室门口等候，一旦看到局长走来，便进屋通报。届时，会议室内该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直至局长入席，手心朝下缓缓浮动，示意心意已领，大家可以恢复肃静。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眼瞅到了午饭时间，局长还迟迟未到。于主任打电话询问，工作人员说局长上午临时有会，所以耽搁了时间。于主任提议请局长到学校用午饭，对方却说，局长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已经在局里用过午饭了，此刻正往学校来，说话时可能就快到了。
果然，电话刚挂，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稳稳的停在了人群面前。
一个精瘦的男子先下车，像是秘书，开了后座的门，下来两个人。一个微胖稍老，沉稳镇定，于主任认出，此人正是局长。另一个年轻干练，双目有神，精气十足，估计是随行人员，可能也是位领导。
于主任第一个上前与二位握手，并说了一堆欢迎及感谢的话，然后一一介绍学校各部门负责人。局长微笑着与一众握手，连说“好好好”。
于主任头前引路，一路嘘寒问暖，将领导们引到三楼。
庞梓文率先听到声音，进到会议室里维持秩序。辰海领着献竹的学生站在门口，远远望着一行人缓缓走来。
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局长沉稳的步伐着实让人着急，于主任此时也已经无话可说。于是，在一片沉寂中，一行人来到会议室门口。
学生代表站在辰海身后，见局长来了，捧着竹子就往前上，不小心蹭到辰海身上，竹叶散落一地。
于主任正打算说出事先编排好的措词，见竹叶掉落，一时傻眼，谁知局长先说了话。
局长说:“这根教鞭献的好啊。为师者，就是要有为学生牵马执鞭的奉献精神，既然你们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我可就义不容辞，堂而皇之的献计献策啦”
局长说完大笑，众人附和。
辰海被局长临场发挥的一番言论震撼了，果然不是谁都能当领导，说出来的话既大方得体又饱含深意。
局长走进会议室，本该如雷鸣般的掌声此刻变的七零八落。于主任见情况不妙，带头鼓掌，庞梓文跟着鼓掌，随后进来的中层干部不明真相，也都跟着鼓掌。会议室内的掌声形成一条波浪线，最终归于平静。
局长就坐，随行而来的另一位领导坐在他旁边，于主任坐在两位对面。辰海和庞梓文坐在于主任身后，以便随时差遣。
会议正式开始，首先是于主任致欢迎词，及工作汇报。于主任一页一页的念着他的汇报材料，听的大家是又累又饿。最终，在大家逼迫式的掌声中，局长接过了话语权。
局长说，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咱们学校里来了，但是对学校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目前主要的问题是要寻求一条发展的新思路，而且要有新鲜的血液注入到这个陈旧的体系里，才能使它焕发生机。然后局长就隆重的介绍了这位坐在他身边的“人才”。
他被局长称为是既有学历又有能力的创新型人才，是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此次下基层锻炼，一来是学习，二来也能为学校带来新的发展思路。此人在这不挂实职，只做顾问。
局长又对“人才”说:“小贾呀，回去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下个星期就来上班吧，要虚心跟大家学习，多提有建设性的意见，要把理论结合到实处。”
会议将尽，于主任提议请局长参观校园，却被局长秘书挡下，说局长下午还有个会。
临别前，于主任追上局长，轻声的问，贾顾问在学校该享受何级待遇。局长轻描淡写的说，学校不是还没有副校长吗，就让他受副校级待遇。
于主任恍然大悟，这个贾顾问名义上是顾问，实则就是局长安排的副校长。只待时机成熟，他摇身一变，就会成为贾副校长。
自己的小九九落空，于主任心情低落至极。回到会议室，面对忍饥挨饿都没敢散去的众人，他慷慨陈词，想到什么说什么，以示自己办公室主任的威信不会因为一个“假顾问”的到来发生改变。
于主任说起前些天大扫除的事，批评了一些人，又表扬了一些人。表扬的人当中，就有辰海和庞梓文，说他俩完成了整个二楼教室的清洁工作，时间短，任务重，表现比较突出。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
“雇人干活谁不会呀！”
于主任一愣，抻直了脖子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众人皆交头接耳，早已分不清是谁说的话。
于主任沉默片刻，厉声说到:“散会！”
辰海隐约觉得那声音有些像梅道仁，但又不敢确定。
回到于主任的办公室里，庞梓文自觉理亏，未先发声，辰海想替自己辩解，却又怕因此得罪庞梓文。辰海心里琢磨，若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会先站出来承担罪过，不连累旁人，可庞梓文不是辰海，自然没有辰海的觉悟。
两人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望着于主任进进出出的身影，谁也不敢先开口试探领导的情绪。而于主任似乎也没想好要怎样责骂两人，总是忙着一些零七八碎的事情。
这时飞姐跑过来，说局长秘书打来电话，嘱咐咱们不要忘了把贾顾问的办公室安排好。于主任听后没有反应，飞姐又说了一遍，于主任不耐烦的摆手说知道。
飞姐走后，于主任点上一根烟，皱着眉头，开始训话：“旁人说什么，我不全信，但既然有人说闲话，那就说明还是有问题的。劳动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自觉参与的事情，但是没办法，你们不自觉，那我就给你们安排工作。干的好与不好，是能力问题，但干与不干，那可就是态度问题。我觉得你们两个工作态度是有问题的。”
辰海终于安耐不住，解释道：“其实这事不赖我们，人是庞梓文他爷爷找的，我们其实……”
辰海话还没说完，就被于主任叫停。
于主任说：“行了，别说了。今天的事就这样了，但我还是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都还年轻，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端正自己的态度。”
两人灰溜溜的从于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辰海发现庞梓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挨了于主任的批评，还是因为辰海说出了实情。
飞姐见两人都是一副垂头丧气得样子，跟刚才那位带金丝眼镜的女人说：“瞧，于老师又在耍他的威风了。”
这位带金丝眼镜的女人，坐在飞姐对面，名叫文雅，负责学校的档案管理工作。眼瞅年末就要退休，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个人来接她的班。本来她指望辰海来了能接她的工作，但是校长却不同意。文雅跟于主任也说了几次，想让他帮自己安排个接班的人，但是于主任一再推脱，说校长仍未明示，可能另有安排。
要退休的人，就像高考完的学生，一切可管可不管的事情，都不想再管；可露面可不露面的活动，都不想露面。仿佛即将超凡脱俗，位列别班，不愿再掺和进这世俗的纷扰。
文雅本以为开学第一天，校长肯定露面，好与他谈一谈自己的事，没想到一大早来了，却扑了个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