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机关以后,我把情况向丁露贞做了汇报。她说:“康赛,你还真是没辜负我的期待,果然是个干将;我妹妹没嫁给你真是错误!”我说:“别提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也不够坚定,伯母一让人批我的生辰八字,我就心虚了。”丁露贞道:“不过,事到如今我还是把你当妹夫看,因为你和露洁同床共枕过,虽然你让她带着处女之身进了洞房,但你们毕竟有过一夜。”我的脸被说得刷一下子就涨红了。我简直不想再提那一夜。那算一夜吗?单纯地讲过一夜,那就算一夜;而一男一女同居一室地过一夜,那就不算一夜。因为我和露洁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既然如此,那还叫“有过一夜”吗?我蓦地有了晴雯的想法,不想枉担一个虚名,而想变为事实。否则我也太窝囊了不是?当我把这个孟浪的想法打电话告诉露洁的时候,谁知立即得到了她的响应,还说她急切地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这反倒让我一下子惊惧起来,因为我还从来没干过违背道德的事。露洁可能因为有个当书记的姐姐所以有恃无恐,而我却不能。丁露贞信任我仅只停留在工作上和我的循规蹈矩上,一旦我越轨,首先反对和惩罚我的必定是她!这一点如果我把握不住,那就自讨苦吃了!但偏偏露洁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她妈去超市,估计得三个小时,而这三个小时将属于我们俩!一下子又让我心猿意马起来。
这时,丁露贞对我说:“康赛,你说我应不应该去找武大维一趟,好言劝阻他放弃出国?”我说:“当然应该。你现在不能把他当做下属干部和旧日情人,应该把他看做犯罪嫌疑人!”丁露贞说:“那怎么做得到?他毕竟是我的旧情人,这一点是没法否认的,我的身体里曾经流过他的精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变得空洞而茫然。我不知道她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过于糊涂,抑或是成心说给我听,从而听取我的反应。就算我做出了反应,同意或反对,能左右她的言行吗?而毫不掩饰地对一个小兄弟提这种事又是为了展示什么?抑或她仅仅把我看做一个倾诉对象,而倾诉的内容并不一定具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现在她还没有糊涂,我首先开始糊涂了。十五年前我和露洁热恋的时候,她曾经十分羡慕、毫不隐讳地对我们俩说起她的初恋,而且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俩她的初恋对象就是检察院的武大维。那时丁露贞刚刚升任区委书记,而武大维刚刚升任区检察院检察长。她在说起武大维的时候,一点难为情的姿态都没有,几乎是赤裸裸的。那时,我始终没问他们俩为什么没结婚,我想不到要问这些,因为我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但此时犹豫归犹豫,片刻之后,她就对我说:“走,咱们去检察院!”
平川市检察院在市中心稍偏一点的地区,比较居中,但又躲开了闹市。尽管如此,小车还是走走停停,几次拥堵。十五分钟的路走了三十分钟。检察院的七层大楼是用花岗岩垒起的,在高度上已经超过了市委大楼。市委大楼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煤矿主盖的办公楼,只有三层,只是底座要比检察院楼大,也是花岗岩垒起的,外檐还雕了很多云子头。门廊下有一排气派的庞大立柱,显然是欧洲罗马建筑风格。而检察院大楼则完全是现代派的简约风格。这么豪华的设计据说是市里特批的,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的。在涂着黑漆的金属围廊里,是栽满绿树的大院,院里停着不少黑幽幽亮闪闪的好车。说好车,那必定是奥迪2.0以上的。车停好以后,我率先跳下来,给丁露贞打开车门,手遮门框请她下车。我们俩刚一转身,就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臂肘上搭着风衣,另一只手拎着皮包正风度翩翩地从楼里走出来。他一见我们俩便愣住了,有那么半秒钟,他想转身溜走,却被丁露贞以尖锐的声音叫住了,“大维!”
我早就知道武大维的名字,但始终没见过他。他当然既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没见过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一身典型的东方男子气概。难怪丁露贞对他念念不忘,津津乐道!此时武大维不能不停住脚,转回身,换了面孔哈哈一笑,说:“哎呦!大书记驾到,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丁露贞也呵呵一笑,说:“对,就是不能打招呼,打了招呼你还会等我吗?”武大维道:“哎呦喂,书记,你这么说不是要把我冤死了?”丁露贞毫不见外地扶住武大维的胳膊,拥着他往楼里走,简直像拥着自己的丈夫。而两个人相拥相伴的背影,竟是那么般配、和谐,连走路的节奏都毫无二致!我的心怦怦乱跳,暗想:这要是被检察院的其他干部看到,算怎么回事?进了武大维的办公室以后,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进去,我担心我会当碍眼的电灯泡;但这个角色我却当定了,躲都躲不掉——我迈腿进屋以后,见丁露贞正紧紧地抱住武大维亲吻他的脸颊。我急忙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把自己的目光放在墙壁上的“清正廉洁”四个字上。半分钟过去了,我估计丁露贞亲武大维也该亲完了,就转回身来。果然见他们俩已经分坐在两张椅子上,面对面互相看着。
瞧他们的表情,可以让人想到一个名词——“聚精会神”或“目不转睛”,用老百姓的土话叫做“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什么叫情人?没见过这种眼神,就不知道什么叫情人。我兀自站在丁露贞身后,因为谁都没给我让座。而且,我这一站,就表明了我的身份——秘书、跟班、侍卫。武大维连看都不看我,只是盯着丁露贞,说:“近来你很累吧?脸色有些憔悴、干燥,缺乏水气和亮色。”丁露贞道:“没错!孙海潮莫名其妙地死了,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省纪委调查组看样子要长驻了,还给了我很多任务。你说,我能睡好觉吗?”武大维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不正是你任意挥洒的大好时机吗?”丁露贞莞尔一笑,摇摇脑袋,说:“大维,出国的事先放放吧,眼下这个节骨眼你不能走。”武大维道:“咱俩还真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推迟半年再出去!”丁露贞道:“好,那时候,我要请假与你同行,到时候你还得照顾着我哪!”武大维哈哈大笑,说:“你的夫君能眼看着你与狼共舞吗?”丁露贞道:“我都徐娘半老了,你还想打我主意吗?”两个人便一起大笑。而我则紧抿嘴唇,眯起眼睛,感觉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可笑!
谈话谈得很随意、很和谐。临出来的时候,碍于我的存在,他们没再拥抱和亲吻,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武大维把我们送出检察院大楼,看着我们上了车,车子启动了,他才转身走回楼里。回到机关以后,已是该下班的时间,丁露贞请我坐在沙发上,说是有事要说,然后就拨了一个电话。我一听,方知她是打给公安局长的。只听她说:“老杨,给你一道命令,一会儿你就通知平川机场,见到武大维出境就坚决扣留,一方面阻止他出境,另一方面发现他有这个动机就坚决扣住!”老杨那边不知道问了什么,似乎是“为什么”之类,丁露贞继续道:“不必多问,以后你自然知道;除此之外,你要和北京取得联系,如果在北京机场发现武大维,也立马扣留,然后我们平川公安局派车去接。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好,如有贻误,你就是同案犯,将受到相同处理!”
她撂下电话以后,我忍不住问她:“你对武大维这么没有信心吗?他已经答应的事,还会出尔反尔吗?”丁露贞道:“涉及身家性命,他必然出尔反尔!他这个人很惯于铤而走险!”我相信丁露贞是非常了解武大维的,那种了解透彻得深入骨髓,是让旁人匪夷所思的。十天后,武大维被公安局的小车接回来以后,他在电话里对丁露贞破口大骂:“丁露贞,你这个口蜜腹剑的烂女人!你坑了我!”而丁露贞被骂哭了。当然,她在接电话的时候没哭,她支撑着听他骂完。后来,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对着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康赛,我不愿意这么做,可是,我必须这么做;我那么爱他,他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我说:“你虽然爱他,却能亲手葬送和毁灭他,他怎么会不骂你呢?”丁露贞道:“不对,问题还没查清,怎么知道就是葬送了他,毁灭了他呢?如果查出了问题,那么难道不是自作自受,而会是别人葬送了他,毁灭了他吗?”
这就看出差异了。对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必然有不同的看法。对于武大维来说,这是与他利害攸关的问题,他怎么会不破口大骂呢?而他这一骂,让旁人一下子看到了庙宇后面立着的旗杆,那是无意暴露的猴子尾巴。而丁露贞竟为了武大维哭了起来,可见她对他所怀有的深情。问题是,此时此刻的武大维恐怕根本就不领情了!丁露贞又给刘志国打了个电话,敲山震虎道:“志国,据群众举报,你与武大维关系不正常,你最好做个聪明人,提前把自己解救出来,免得日后吃不了兜着走,我这个当姐姐的在你身上也失职不是?”她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让刘志国早些谈出武大维的问题。她虽然没提刘志国自身的问题,但聪明人可以听出,里面其实含有这个意思了。
这时一处同志突然给丁露贞这屋打来电话,说:“很多群众围在市委大院门前,要求面见书记!”丁露贞答应一声便撂了电话。她对我说:“康赛,跟我下楼与群众见一面去!”我说:“你不能去!要去我去!我就说你外出开会了,由我代表你!”丁露贞一把将我拽了起来,“那又何必!走走,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的!”硬拉着我下楼了。我们来到大院门口,见有四五百人,乌压压的一大片。能凑起这么多人来,里面必定有人指挥。群众见丁露贞出来了——大家都认识她,因为她几乎天天在电视上露面,人群中陡然亮出一个条幅:“强烈要求惩治腐败,立即着手解决金玫瑰花园问题!”
金玫瑰花园是个民居工程,是孙海潮主抓的市重点项目,开发商是个港商,前不久携款出逃了,卷走了大量的老百姓集资款。当然,这个情况丁露贞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会阻断了上传下达呢?是啊,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孙海潮死死捂住问题是一个方面,而刘志国中间截留信息却是另一方面,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丁露贞被耍了,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丁露贞曾经在某些场合说过这样的话:“平川市有腐败现象,但没有腐败领导。”她说的领导,当然是指局级以上的干部。省纪委来了三位同志对她说:“我们要找有关领导谈话,请你支持!”她还对人家说:“谈吧,谈吧,你们的谈话必定促进领导们的廉政建设!”她根本没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问题。偏偏转天孙海潮就突然死在办公室里,这不能不让她大跌眼镜,对自己的武断万分后悔。征得孙海潮家属的同意后,警方对孙海潮做了尸体解剖和化验,结果证明是孙海潮在前一夜服用了过量的舒乐安定。其实,说征求意见,只是走一下程序,其家属即使不同意,该做尸检也照做不误,因为孙海潮是省管干部。而孙海潮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丁露贞,我在电脑里留下了写给你的遗嘱,里面谈了很多问题,但我加密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考验你们对我本人是不是确有诚意。后会有期,到天国见!”遗嘱里说了什么?自然是个谜。丁露贞让公安局派专人来解密,可是,解密高手来了好几天了,毫无进展。
一个城市蓦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同海啸,撼天动地,雷霆万钧,而身处旋涡中心又是什么感受呢?眼下,我正在这个旋涡中心体验着,经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