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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康拉德·冯·科林和真爱

1469年,圣玛利亚教堂

他从不会胡乱涂鸦文字,决然无意折断词语的翅膀,让词语似那可怜的燕雀标本,眼睛里嵌上玻璃眼球,岿然陈放于勃兰登堡选帝侯(Kurfürst)[14]的珍宝室内。言从口中溢出,即成为鲜活的思想,无拘无束,追随变幻无常的清风和思绪,在朦胧的想象或欢歌笑语中自由飘荡。某个英雄的豪情壮举,抑或某个牧羊女的绕指柔情,经由词语的点缀雕饰,往往栩栩如生地各具特色,像是为了柯林(C?lln)、柏林、施潘道(Spandau)[15]和特雷普托(Treptow)[16]这些地方量身定制一般。遍布各地的城镇,各有千秋的别致;各地的民谣,也因地制宜,入乡随俗,据时而变,迎合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此乃词语之艺术魅力,自在自由,宛若燕雀随心所欲地展翅飞翔。缺失艺术性的词语,毫无乐感,难以引人抚掌共鸣,恰如那鸟儿困于枝头,呆滞无语。然而眼下,在这个沉闷乏味的九月夜晚,康拉德(Konrad)意欲在圣玛利亚教堂里挥毫,用词语将那些古老歌谣凝于笔端。墙上绘着壁画,上面有他父亲的肖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像他脸颊上的泪珠般晶莹剔透。他举起酒瓶抿了一口,然后跌跌撞撞地退出门廊,来到墓地。

康拉德的父亲哥特菲尔德·冯·科林(Gottfried von C?lln)曾经身兼数职——爱情歌手、流浪诗人和王子的封臣。1448年,也就是被人们称为“铁牙”的勃兰登堡藩侯,弗里德里西(Frederick),下令新建城堡后不久,哥特菲尔德曾带领柏林人公然违抗弗里德里西的命令,打开施普雷河(Spree)[17]的闸门,淹没了建好的地基。弗里德里西向来有仇必报,当即毫不留情地解散了地方镇公所。与此同时,五百个骑士(其中大部分都是流氓阿飞而非贵族)走上街头,疯狂地砍杀叛乱者,并把象征着这个城市公民权利、无比珍贵的罗兰塑像扔进施普雷河。这是哥特菲尔德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反抗。事发后他只能逃往他乡,连与爱妻道别都未曾来得及。九个月后,他的儿子康拉德出生了。

在他儿子生命的头十年里,哥特菲尔德的足迹遍布于德国境内,甚至漂洋过海,流浪到布拉格[18]和巴黎。沿途他随遇而安,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雨雾风霜,食不果腹或者饕餮盛宴,他都欣然接受,安之若素。在遥远的劳兹奇(Lusatia)[19]他尝过派克肉汤和鹿肝馅饼的滋味儿,在易北河[20]畔他喝过热辣的丁香和紫罗兰甘露酒。在萨伏伊(Savoy)[21]的阿尔卑斯山脉,他遭遇过抢劫、殴打,甚至还差点送了命。他也观赏过地中海[22]的磅礴日出。每到一处,他都放声纵歌,一方面抒发胸臆,另外一方面也借此得点银两,填饱肚皮。

在侯爵和王子的宫廷里,哥特菲尔德讲述过许多流传久远的民间故事:力大无比的武士,头戴鲜艳玫瑰花环的少女,睿智的圣人和邪恶的魔鬼。他会用拉丁语、法语和奥克西坦语[23]歌唱;甚至还与两人(一个弹竖琴的人,另外一个小提琴手)组成了一个巡回演唱乐队。在乐队中,他毫无疑问是顶梁柱,充分展示出自己的魅力。

也就是在这段时期,他搜集到许多传统歌曲。在小桥(Petit Pont)[24]之上、在普罗旺斯省(Provence)[25],他就像燕子捕捉昆虫一般,收集到散落于民间的《情郎恋曲》(sons d'amour)等流浪歌谣(wanderers'melodies)。他将这些流浪歌谣烂熟于心,时常对骑士时代的贵族爱情心向往之。

可是,就在本来偏安一隅的人被旅人搅动心扉、蠢蠢欲动向往自由之时,旅人自己却开始热切地思念自己的巢穴。离别家乡十年后,一位游子站在自家门前,一只长满老茧的手伸向躲在母亲裙后的男孩。接下来,哥特菲尔德手拉着年幼的康拉德,穿过尘土飞扬的小道,跨过兰格桥[26],径直来到施普雷河旁的城堡,站到了勃兰登堡藩侯面前。然后,他双膝跪地,痛哭流涕乞求宽恕,诉说自己一直随心所欲,沿途收集诗谣,不惧曲折与坎坷,直到心灵呼唤他回家,回到柏林。他吟诵道:

回来吧,即刻回来,

让我们看见你。

“铁牙”弗里德里西,身穿一袭红色紧身短袍,周身光芒四射。他本应该抽出宝剑,或者唤来一个穷凶极恶的骑士替他解恨。然而,他并没有选择立竿见影地羞辱这个叛逆的诗人,而是领着哥特菲尔德父子来到他的藏宝室。

藏宝室内的珍宝,琳琅满目——各种鸟儿标本,君士坦丁堡[27]被围困时骑士丢下的马刺,世上罕见的珍贵书籍,国王的一束头发,以及耶稣受难十字架上的一块木屑。面对珍宝,年幼的康拉德瞠目结舌,惊讶无语,但哥特菲尔德却淡定自如,而且还触景生情,侃侃而谈心灵对美如饥似渴的追求。他提及游吟诗人春风沉醉、沐浴爱河的欢乐,畅谈他们如何追求崇高理想和甜蜜的爱情,也谈到那些窈窕淑女如何思郎归来。最后他说道:“人世间,再没有什么力量或者魔力比音乐更能呵护人们柔弱的生命之花了。”

起初,哥特菲尔德娓娓道来的古老传说似乎打动了这位“铁牙”,因为他的回答丝毫没有恼火的迹象:“既然你是爱情歌手,那么就为我高歌一曲吧。”哥特菲尔德当即满怀激情地唱起了《荷恩的浪漫》(Roman de Horn),唱得全神贯注,如泣如诉,好像他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这首歌上。他的旁边,放着奥维德(Ovid)[28]的《爱情三论》(Amores),还有一面据说能够反射出圣光的镜子。

他给竖琴调音,

琴弦拨动,

歌声响起;

主啊,这一切无比和谐!

唱完《英雄壮歌》(chanson de geste),哥特菲尔德紧接着又唱了几首抒情歌。他即兴为乐曲填词,那种娴熟自然,宛若信手拈来。他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情绪越来越高涨,大有飘飘欲飞之感。尔后他又讲述了那些被人遗忘的爱情故事和基督英雄事迹,直到房间里变得黑暗。房间下面的大道上,戴着头罩的牧师们已经听到铃声,他们要开始做晚祷了。

整个过程,这位勃兰登堡藩侯一声不吭。等到哥特菲尔德唱完后,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才华出众,可惜你再也无用武之时了。”

二十年后,在那个枯燥乏味的9月夜晚,哥特菲尔德的儿子跌跌撞撞离开圣玛利亚教堂。他没理由憎恨这些墓地。有些人一闻到墓地里那令人头晕的怪味道便躁动不安。康拉德与这些人不同,并不觉得墓地的气味令人不快。相反,墓地让他感到莫名的安慰。因为,无论王子还是乞丐,墓地都是众生旅途的终点。尽管醉眼蒙眬、衣衫不整,他还是不想回家,不想坐在冰冷的壁炉旁听他母亲的哭泣。

紧挨着教堂墙根有一处乱糟糟的坟岗,坟岗插满木头十字架。康拉德围着它踯躅而行。这处坟岗里埋着多年前因瘟疫而死去的尸骨。在坟岗的低洼处,有块新安放的石碑。康拉德发觉,这块石碑做工精良,上面雕刻的字母笔画清晰,深嵌石碑,让人闭着眼睛也能摸得出来。嗜杀成性的“铁牙”弗里德里西自己出资修建此碑,似乎想藉此将自己的滔天罪行瞒天过海,免得遗臭万年。但又有几人相信?呜呼!一位好人永远安息于此;一位公正的王子主宰于此;上帝之道珍视于此;弥天谎言也肆虐于此。

康拉德颓然地靠坐在石碑旁,感觉到脚下的泥水吱咕吱咕地漫过脚丫子。他不记得自己脚上的靴子落在何处。他要让自己相信,父亲仍在附近。他要让自己相信,在磨坊街(Mühlendamm)的人群中,抑或在用红砖修建的列宁修道院(Lehnin)里,他父亲就在僧侣中,他能看见父亲的身影。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感谢上帝,父亲在经历了二十几年的苦难后,最后终于回归尘土。

头顶的天色渐暗。黄昏中,榆树枝儿竞相生长,似乎要紧紧地相依相偎,共同熬过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挪过去点,”她大声叫道,将他猛然惊醒。康拉德想,刚才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因为他感到全身筋骨僵硬。他不清楚,此时此刻已经几点钟了。

他在墓碑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手脚不要这样放,”那个女人提醒道,“把你的手肘收进去,否则你会撞到鬼魂的。”

康拉德颇为恼火。他本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舔舐悲伤,独自凭吊。此刻却被惊扰,他颇感扫兴。“这里可没有什么鬼魂,只有肉体正腐烂入泥。”他冷冷地回答道。附近新兴市场(Neuer Markt)的火光映照过来,墓地上的十字架倒影摇曳舞动。

“你这是在亵渎神灵。”她咒骂着,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指着他,“我们行走于鬼魂之中,但只有灵魂使者才能看到他们。”

若明若暗之中,这个女人的脸并不十分难看。她没戴帽子,头发蓬乱,可她的胳膊却肥嘟嘟的,让他谈兴阑珊。

“你是灵魂使者吗?”他嘲弄道。

“我是劳拉。”

他本可以一脚将她踢开,或者自己抽身离去。但是,她走近他,一只温润的手熟练地游走于他的大腿,拨乱了他的心弦。他非常清楚,有些妇女——通常被称为美人鱼间谍,就像那些伪装成游客的间谍一样,经常出没于各类教堂。从这些妇女的呻吟淫笑中,他明白,这些妇女并非从坟墓中复活的死人。他暗自拿定主意,在这寒冷深夜,他要寻找安慰,以便将死亡暂时抛诸脑后。

“看来你活过来了。”劳拉笑道。

黎明时分,劳拉飘然离去。康拉德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此时的市场熙熙攘攘,体型彪悍的马贩子,沾了一身面粉的面包师,正打着哈欠卖辣椒和茴香籽的小贩。胸脯肥大的农妇趿拉着脏兮兮的凉鞋,对着一筐筐洋葱打喷嚏;臭气熏天的乞丐裸露出他们的假腿,乞求施舍。有个一头卷发的犹太人,身穿一袭一尘不染的黑长袍礼服,正站在一家布摊前,不停地展开许多从佛兰德斯(Flanders)[29]运来的靛蓝色和深紫色布匹。还有一个身着熊皮的摔跤手,头发凌乱,正向过路行人挑战,要来一场拔河比赛。

中世纪的柏林,简直就是一块破旧肮脏的麻布,由东倒西歪、散落四周的茅舍和平庸简陋的庄园拼凑而成。这些茅舍和庄园,密密麻麻如针脚般散落于施普雷河下游水流平缓的转弯处。沿着施普雷河两岸沙滩,渔民家的男孩们正大声地叫卖着他们起早抓获的鱼儿。他们的声音嘹亮,像滚滚河流中的流水声,极富乐感。袒露上身、满身肌肉的小伙子们,从肩头卸下盛满莱茵白葡萄酒(Rhenish wine)的酒桶,或者卸下装满从阿尔博里奥(Arborio)运来的米袋。从一家贵族庄园里,走出来一位胖妇人,正伸长着脖子仔细地挑选着最好的鳟鱼、最新鲜的面包和最厚的奶酪,将挑好的东西放进用柳条编成的篮子里。磨坊街的磨坊旁,顽皮的儿童像狗闻着肉香味似的追逐嬉闹。身穿蓝色紧身制服的士兵,在混乱的人群中闲庭信步,看中什么东西就顺手牵羊地抢走。

康拉德穿过施普雷河,来到柯林城(C?lln)。柯林和柏林是姐妹城,但柯林整体上比柏林强些。康拉德的前面,本来走着一位孤独的学者,一袭黑色外套,脑后披搭着挺括的亚麻色披肩,此刻已然溜进多明我会[30]修道院——也就是所谓的道明会,而康拉德则左转走进狭窄的布鲁德大街(Brüderstra?e)。这里的住房拥挤不堪,屋顶都有尖角。他身旁的铁匠铺子前挂着黄色的、从外地买来的金丝雀,空气中飘浮着蜂蜡和炒栗子的气味。

在这些光线不足的庭院里,他偷偷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将哥特菲尔德本人被禁咏唱的歌曲烂熟于心,逐一学会了吹长笛,弹奏埃尔琴和维奥尔琴。[31]哥特菲尔德为师严厉,人生失意更使他苛求于人,总觉得康拉德辜负了他。其实,康拉德自己本来也很卖力,力求完美。但他父亲的苛责却让他生出逆反心理,最终导致康拉德开始排斥他父亲那些古板、过时的恋歌(Minnesang music),以及在宫廷演唱的歌曲,不管是拉丁语的还是法语的。

康拉德立志做个自由人,无拘无束地歌唱。他喜欢在酒铺里或者集市上为平民百姓歌唱。他喜欢率性地用德语浅吟低唱,也乐意为工匠和农民即兴创作歌谣,哪怕他们没有钱给他。他不停地弹唱,直到观众为音乐所感动,情不自禁地随乐起舞。他将父亲的骑士组歌重放异彩,为其重新填词,迎合他这个时期的不同听众。表演时,他也从不重复老套,为此他颇引以为豪。

时常地,他也能得些酬劳。他将这些酬劳在柏林的酒馆肆意挥霍。因此,不论舞台上还是舞台下,他都是个精力充沛、游刃有余的情种。逐渐地,他放纵情欲,时常变换情人。但是这种纵欲游戏十分危险,因为勃兰登堡藩侯刑法严厉,轻微的犯罪都会受到严惩。不检点的淫乱者可能被吊死,私通的妇女也可能会被一剑封喉。同样,在教堂里行窃会被活埋,说谎的人会被扔进盛满沸水的铁锅。每隔一周的星期三,在圣玛利亚教堂东侧的奥登伯格门外(Oderberg Gate)都会举行一次公开行刑。死者的尸体被挂在兰格桥上,以惩戒世人。

9月的这一天,康拉德在家独自伤怀,直至夜幕降临,他再次穿过长桥,返回柏林。此时天色昏暗,空气潮湿,从北边波罗的海席卷而来的大雨,寒冷且带着大海的气味。波罗的海,地处欧洲北端,气候多变,恰如那脾性变幻莫测的悍妇,或是热情似火,或是冷若冰霜,抑或泪水涟涟。

康拉德告诉过他母亲,希望再去教堂看看他父亲的画像。事实上,他去教堂,与其说为了死者,莫如说是为了生者。遇见劳拉时,看到她因为在潮湿的草地上干那淫乱勾当弄脏了裙子,他又是莫名地生气。同大部分柏林人一样,劳拉无知、粗野,喜欢醉生梦死胜过沉思默想。劳拉拉他时,他跳开了,却无法昂首挺立或者俯身躺下。他本想鼓起微弱的勇气,做一番抗争免遭失身,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屈服。作为回应,劳拉只是淡然地警告他要注意鬼魂缠身。随着夜幕降临,劳拉的不懈终于融化这个男人,尽管只是融化了他的心。

“劳拉,劳拉。”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声地叫喊着,“劳拉,劳拉。”

随着柴烟般的浓雾笼罩大地,康拉德开始谈起他的父亲,并用手示意他们身下的小土丘。

“我会记载下他所有的老歌,”他告诉劳拉,眼睛泪光闪烁,“我自己也无法容忍它们的失传。”

十五世纪,歌谣鲜有书面记录,大多是口头相传,师傅传给徒弟,父亲传给儿子,注重准确和外在的形式:音节数量,传统韵律,全靠死记硬背。古登堡出版社(Gutenberg press)虽然十几年前就开始出版书面歌谣,却依然没有完全取代这种口头相传的传统方式。柏林的藏宝阁里,为数不多的手稿都是出自方济会[32]和多明我会的成员之手。学识渊博的抄经文者是不会劳烦记叙古老诗歌的。此刻,在这个破落不堪的墓地,康拉德放胆想象自己正记叙古诗,劳拉则陪伴左右,红袖添香。

他俩的苟合不同寻常。康拉德从未送给她甜言蜜语的情书,劳拉也从不拒绝他的求欢。事实上,他俩继续像干草里的老鼠一样不停地做爱。结婚后,劳拉搬进康拉德的房子。白天,在他父亲生前用过的桌前,他埋首于成捆的羊皮纸上,极力回忆并记叙下歌谣。晚上,在他父母曾经睡过的旧床上,他像个勤劳的农夫,快乐地在劳拉这块肥沃的土壤上耕耘。

菩提树下,荒地之上,

我们以此为床,

我们让草地与鲜花,

在美丽中黯然神伤。

显然,康拉德不会拼写这些歌词,或者说,这些词至少不是按照标准的字母排列记载的。不过,这并未妨碍他的兴致。令人奇怪的是,劳拉不愿放弃她原来的皮肉营生。这也加剧了他的占有欲。他揍她——这是他的权利,将她锁在谷仓里,直到她同意不再与其他男人苟合。劳拉说她欲火难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她的情欲更加强烈。春天,草原上的小草还没发芽,她将婴儿抱在怀里。孩子死后,她在婴儿床头放了一本《圣经》。

在那个悲伤的早晨,康拉德记下了一段古老的德语叠句:

他离我而去,带给我痛苦无比,

我把心交给他,引领他继续前行。

柏林和柯林都是小市镇,两地都受同一人管理。欧洲的主要商路在此绕道而过,与繁忙的马格德堡(Magdeburg)[33]和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Frankfurtander Oder)[34]相比,显然不那么重要。坚实的城墙之内,通过靠近火炉取暖的妇女,经由市政厅办公人员,流言像梅毒一样飞快地传递,城堡内的大臣也能知晓。勃兰登堡藩侯听说了康拉德舞文弄墨的事迹,便把他召进了宫里。

这位勃兰登堡“铁牙”藩侯,正如他对其他许多事情都固执己见一样,对于古老的传说以及祖辈们流传下来的东西也持极其偏执的观点。他承认,他的勃兰登堡整个儿就是刚愎自用,固步自封,学识浅薄,大部分人都被剥夺了权利。他们从神圣罗马帝国[35]或者其他地方漂泊至此。他既需要培养一部分臣民为他所用,也需要砍掉一部分臣民的脑袋,防止他们反叛。

这位勃兰登堡藩侯很懂得史记的威力。于是,在他的宫殿中,他命令康拉德记载下那些予以留存的歌谣。康拉德必须赞美、歌颂日耳曼民族的诸多首领,从击败罗马三大军团的赫尔曼(Hermann)到被人称为“熊”的艾伯特(Alert von Bear),当然包括被人称为“铁牙”的藩侯本人。康拉德必须将战争描述为上天注定。他绝不能将他们的领地称为斯洛文尼亚(Slavonia)[36]或者斯拉夫(Slavic)[37],而要永远地称它为德国。

“照此而行,你将成为我的座上宾,为我歌唱;如果逆我而行,你,以及你那淫荡的妻子,都将重蹈你父亲的下场。”

“铁牙”出生时,身上带有一个蝎子的印记,所以他从不宽恕,也不健忘。在多年中,他禁止康拉德的父亲演出,夺取他的歌喉,使他像鸣禽标本一样缄默无言。距水淹城堡地基之事二十年之后,勃兰登堡藩侯政权已然稳固,终于开始复仇。哥特菲尔德被人从家里拖出来,捆到一个木台上。木台用十几根木棍搭成。哥特菲尔德在木台上被木棍打得血肉横飞,等到他的手脚和脊椎都被打断,他被塞进一个轮式刑车,然后吊在奥登贝格大门(Oderberg Gate)前的一根木桩上。他死后,蛆虫吞食着他身上尚未完全腐烂的肉体,乌鸦也啄去了他的眼睛。此时“铁牙”下令在圣玛利亚教堂的《死亡之舞》上为哥特菲尔德画了一幅肖像:身穿双色紧身短袍,与死神手牵着手,脚踏锣鼓翩然起舞,胸前挂着几个喇叭,活脱脱一个疯歌手模样。

康拉德并非英雄。他不想被塞进轮式刑车让肢体分裂。他只想享受那些让他感动的故事。他开始恐惧,害怕自己失去生命,害怕他所爱的人失去生命。恐惧让他胆怯,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仅停止自己的演出,还开始重新改写他父亲的抒情歌曲去取悦他的保护人。他记叙了一个纯洁的北方民族的英勇壮举,使他们的战争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与此同时丑化了西法兰克王国(West Francia)[38]和斯拉夫俄国(Slavic Moscovy)那些卑鄙粗鲁的骑士。他只是为后人留下了断章取义的史诗。

结果,他得到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衣、一顶毛皮帽,以及一个用来装他所写诗篇的优质皮包。那些曾经对他随意谱就的曲子冷嘲热讽的权贵们,如今在他准备加入“歌唱家协会”时都低眉顺眼,充满敬意。每当他为自己的曲意奉承心神不宁时,“铁牙”便会奖励他,容许他在宫廷里朗诵诗歌。朗诵后,他可以随意挑选一位在场的贵妇,只要这位被挑选上的贵妇愿意,他就可以与她同床共枕,而贵妇的女仆必须在卧房门外望风守护。

他甚至还有足够的银子每周光顾一次佛兰芒人(Flemish)[39]的浴室。事实上,这里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就是在这里,在他最中意的一名布鲁塞尔(Brussels)“仙女”的怀抱里——这名仙女,双腿修长,乳房坚挺,尤其让他如痴如醉——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他父亲的呼唤。

做爱的声音,不同的情人并无多大差异,然而,隔壁充满激情的呻吟声,穿过偌大的浴室墙壁,却让他想起父亲多年以前祈求“铁牙”宽恕的哀鸣声。康拉德一把推开怀里的佳人,一丝不挂地冲进隔壁房间。那个气喘吁吁的陌生人,完全沉浸于云雨之中,丝毫未被他人的打扰而分心。康拉德不认识这个男人,却认出了他身下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

“你卖淫为生!”他指责道。

“我们都‘卖淫’为生!”她回答说。

康拉德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又来到圣玛利亚教堂附近的墓地。意念中父亲的呼唤,真实世界中妻子的坦率,同时回响在他耳旁。他失魂落魄,脸色铁青,青筋爆突,天鹅绒外衣上沾满泥土,浑身散发着白兰地酒气。他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整个坟墓。

他没有回家,没有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也没有洗漱,没有让自己精神焕发地面对这一天。他告诫自己,这样不修边幅、天然的本性尤其不适合这个上午。因为,就在这一天,他将要当众吟诵一首被允许吟诵的诗歌,然后获准加入“歌唱家协会”。

按照“歌唱家协会”的观点,诗歌是一门比较机械的艺术,可以通过勤奋的学习掌握。诗歌创造与灵感无关。为求获准加入这个协会,康拉德已经同意遵守该协会的章程。这些章程不仅强行规定了诗歌主题和朗诵方式,而且还对诗歌的结构、押韵、旋律与不和谐音都做了种种规定。他强迫自己接受规定,绝不改动歌词,除非得到更高权威的指示。

康拉德穿过犹太教堂,穿过一潭死水似的护城河,急匆匆地赶回家换装。他尽量走后巷,以免让人看见他的邋遢相。等他回到市镇,市政厅的屋顶上已然飘扬着红、白两色旗帜。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多明我会一身黑袍的神父,有穿着盔甲的金发士兵,有织工和皮匠,也有拿着一篮篮紫罗兰和石楠花的吉普赛人。这些吉普赛人,大声地向路人叫卖,承诺大家只要花点小钱,买束花,便能得到永恒的健康与快乐。人群的中央,行走着急于自我表现的市府职员,官服前襟挂着金链子的市政官员,手戴宝石钻戒、志得意满的协会评委。康拉德走在他们当中,外表从容自如,让人感到既熟悉又超然。其实在他脑海里,各种声音交织激荡。

等到“铁牙”在宝座上落座、他的骑士各就各位,典礼仪式随即开始。首先,一位年迈的诗人一字不差地吟诵了《以赛亚书》[40]中的一段经文;然后,一位特邀大师诵念了圣约翰的《白日之歌》(Day verses);接下来,该协会会长表演了一首措词精美的颂歌《开满鲜花的天堂》。最后,轮到康拉德上场了。

康拉德走上台去,背对着人群,面朝评委。为了确保康拉德要诵念的诗歌与福音书[41]没有任何冲突,第一位评委的面前摊着一本《圣经》。第二位评委负责评价康拉德所吟诵诗歌的韵律,包括节奏、重音和音调。第三位和第四位评委负责裁定诗歌的节奏和曲调是否正确,有必要的话可以参考该协会编纂的《法典》。在评委的身后高竖着一块木板,康拉德吟诵时出现的任何错误,都将记在上面。不过,谁都不希望循规蹈矩的康拉德会出现任何差错。

按照《法典》的规定,他首先向评委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已经准备好的诗歌,紧贴他的心脏。他打算诵念海涅里奇·冯·摩根(Heinrich von Morungen)[42]的经典诗歌《你美若艳阳》。这首诗歌赞美贵妇人的纯洁品德像太阳般照亮乌云。可是,他开口吟诵时,一首截然不同的诗歌回荡在整个施潘道大街上空。

那诗歌不是英国古老传说《贝奥武甫》[43]中的片段,也不是法国的叠句诗(rondet)或者摩拉维亚(Moravian)[44]的史诗。康拉德吟诵的诗歌与这些都没关系。他所吟诵的,是传统与创新的结晶。当诗句不由自主从他嘴里喷吐而出,他从评委面前转过身,面向普罗大众。在普罗大众面前,为普罗大众吟诵,他一下子摆脱了恐惧和怨怼。他的内心充满了爱,爱他含羞带愤死去的父亲,爱他并不完美的妻子,爱那千疮百孔的柏林。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完全沉醉于自己的音色和音域。这诗歌解放了他的思想,为他的思想插上了翅膀,戳穿了这位勃兰登堡藩侯的谎言和暴行,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抛诸脑后。

评委们顿时目瞪口呆,甚至无法从威严的座位上起身记录下他的错误。并非因为这首诗歌特别美妙(它并不美妙),而是因为这首诗发自他的内心,而且通过来自天国的魔力,直达听众的心田。康拉德吟诵完毕,整个柏林城一片寂静,只听见常青树上几只麻雀窸窸窣窣的交配声。

“铁牙”无需开口说话。他竖起一根手指,两个骑士奔过去抓住康拉德。鸦雀无声的人群默然离开,任由康拉德被拖走。那天上午稍晚些时候,康拉德的舌头被割掉,房子被查封,里面的财物被掠夺一空。他的妻子也被绑在木柱上活活烧死,理由是说她会妖术,能和死人交谈。“铁牙”让人取来那个装满诗歌抄本的皮包,销毁了许多断章取义的斯拉夫诗歌,把其余的诗歌全部锁进他的藏宝室里。星期一上午,这个可怜的诗人的头颅被砍下,尸体留在兰格桥上任其腐烂,算是对其他人的无声警告。

一段时间后,哥特菲尔德和康拉德的名字被人遗忘。有人也企图粉刷掉圣玛利亚教堂墙壁上的死神之舞,将他们从历史中彻底抹去,但是,有关哥特菲尔德和康拉德的点点滴滴,却持久地活跃在柏林人的想象之中。几个世纪过去了,有关康拉德的叛逆以及他父亲水淹城堡地基的记忆越来越淡薄,人们逐渐将二者融为一体,并从中杜撰出一个关于柏林人叛逆精神的传说——《不屈不挠的柏林人》。事实上,大多数的柏林市民那时并非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相反,他们依旧被那个变幻莫测的悍妇奴役着,受她的情绪和眼泪所左右,从未成功地发动过一场革命。但是,这个传说却强化了他们百折不挠的精神,使他们得以承受未来人生中艰难困苦。毕竟,曾经有过一个人,放声高歌,歌颂爱情!歌颂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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