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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和帝国的梦想

1816年,卢斯特花园[113]

在柏林,人们将他们的梦想浇筑于石头之中,或者说至少浇筑于砖块之中。柏林算不上古城,它不像伦敦那样有罗马的遗迹,也不像巴黎那样有地下陵墓。这里才俊辈出,面向未来。然而,柏林也渴望有个值得称耀的往昔。于是,雄伟的建筑前赴后继地拔地而起,以此来编织它的神话。

几百年来,皇宫广场一直是柏林的权力中心,其地位堪比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114]和圣保罗大教堂[115],或者美国的白宫、史密森尼博物馆[116]和五角大楼[117]。广场上耸立着皇宫、天主教堂、军械库和皇家画廊。那儿的纪念碑既显示了柏林的勃勃雄心,也彰显了它的狂妄自大:在柏林,“铁牙”老腓特烈曾断言战争在劫难逃;小腓特烈一心想让自己名扬天下;1914年德皇威廉[118]为了统治欧洲,不惜让一百万将士在凡尔登战役[119]、伊普尔战役[120]和帕斯尚尔战役[121]中殒命。在所谓“为了终结战争而战”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卡尔·李卜克内西[122]在这里成立了命途坎坷的社会共和党,希特勒[123]许诺给德国一个千年不倒的帝国。可十年后,共产党人视皇宫为可恨的普鲁士侵略的象征,将它夷为平地,然后在原地新建了一个巨大的观光台,供大规模的游行。后来,人民宫成了商厦,里面充斥着东德总书记埃里希·昂内克[124]经营的电灯商铺。可以想见,这样的商铺注定要关门大吉。商厦垮了之后,霍亨索伦王朝古老的城堡像凤凰涅槃一样,重新在那片空地上建造起来。

在柏林,过去和未来永远相互碰撞,吵吵闹闹地结伴而行,充满乌托邦式的幻想,平淡乏味的摇摆不定,永远处在建构梦想、破灭梦想、保存梦想的进程之中。

烟花在夜空中燃放,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表达着人们的情感。古老的城墙上回荡着充满渴望的歌声。用纸做成的旗幡在树枝上迎风招展。灯光摇曳,树木看起来像风摆杨柳的少女,舞姿翩翩,相亲相爱,任由长发在微风中飘扬。

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125]放下灯笼,凝望茫茫黑夜。他的身后便是皇宫。他的左边,一条大道直抵勃兰登堡大门,大门前人山人海,一派欢庆胜利的景象。他的右边,屹立着一座巴洛克式的天主教堂,它的前身是中世纪多明我会修道院。可他眼前呢,空空如也。阅兵场两旁的白杨树上没有火炬。古老的运河,流氓出没的花园,杂乱无序的破败农舍,此刻都笼罩在黑暗阴郁之中,了无生气。

三十二岁的申克尔是普鲁士的国家建筑师,无论公共场所还是皇家宫殿以及宗教寺庙,都由他负责设计。他身着端庄大方的蓝大衣,洁白的衬衣裤,看上去沉稳老练,充满自信。他嘴角线条分明,面容消瘦,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突出。可是,尽管他外表一丝不苟,内心却充满想象。

他将眼前的漆黑一片想象成由一排十八根爱奥尼亚柱[126]建成的柱廊,柱廊后是一个门廊,门廊里隐藏着巨大的圆形大厅。他仿佛看见,柏林人身着雅致的长礼服和齐腰衣裤,拾阶而上,围绕古老的雕像欣赏,在庄严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寺院画廊前对着文艺复兴[127]时期的油画沉思遐想。他设想,这将是一幢新型建筑,功能齐全,井然有序,堪称世界一流的博物馆。它将坐落在军械库和天主教堂中间,面对着城堡,向世人宣称文化乃社会四大支柱之一。

他浮想联翩,头脑清醒,难以入眠,弄得他每天深夜都不忍离开画板。即使白天他也常常耽于想象,眼前幻象环生,犹如白日做梦。在他脑海里,街道两旁的各种建筑轮番浮现,城市广场也不断地变换区域。古老的城墙南边,开阔的麦地里有一座山丘,他仿佛看到,为庆祝普鲁士军队的胜利而修建的纪念碑在那里拔地而起,耸入蔚蓝的苍穹。

如今,拿破仑终于被彻底打败,申克尔可以全身心地将这些奇思妙想付诸实践。他欣喜若狂地构思出一个全新的柏林市中心。

申克尔恰逢风云变幻的时代。六岁的时候,一把大火将他的家乡诺伊鲁平[128]夷为平地。他的父亲——路德宗[129]的一个牧师也在熊熊大火中丧命。

边陲小镇诺伊鲁平位于柏林西北,两地相距两公里,最具普鲁士民风——循规蹈矩,传统守旧,不思进取。居民建筑都是古典风格。每到周末,成年男子到教堂做礼拜,无人缺席。孩子吃完复活节晚餐后也不会忘记亲吻他们父亲的手。只有当申克尔独自奔跑于田野里——就像年轻的腓特烈一样——他才感到呼吸顺畅。夏日黄昏,他仰望天空,看着燕子在空旷、漆黑的天空中自由地滑翔。燕子们拖着流线型的身子追逐着太阳,宛若黑色和金黄的标枪从空中落下。

申克尔是个腼腆的男孩,渴望新奇,喜怒无常。有一次,因为母亲不愿解释他父亲的死因,他将汤碗直接砸在石板上。对于他内心的恐惧,母亲置之不理,即使深夜里他大声哭喊也不闻不问。他梦见过自己被恶魔吞噬,无法拯救他的父亲以及后来那个伟大的国王。于是,他变得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为腓特烈、大选侯和其他德国的传奇英雄绘像,用玩具表演成王败寇的故事,为此他还特意制作了一些精致的小泥人,用纤细的小棒串起来。

他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柏林学院曾举办过一次展览会,展示了各种奇思妙想,令他欣喜不已。1797年,他专注于一些计划,设想在波茨坦大门旁为腓特烈大帝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多立克柱式[130]寺院,以纪念这位本可以使普鲁士帝国免受拿破仑蹂躏的国王。这座丰碑拟建在巨形基石上,旁边伴有石塔,里面安放国王的灵柩。尽管这一设计方案未能付诸实践,却点燃了他的想象,向他展示了一种可以将思想定格于石头的方式。十六岁那年,他立志做一名建筑师。

战败的耻辱激发了德国人的浪漫主义情怀。锐意进取的青年艺术家们,尤其是那些生活于柏林这个缺少历史的城市艺术家,纷纷追思已然失落的神话世界。他们拥抱哥特式建筑风格,因为这种风格与中世纪德国相关联;他们赞美古希腊,以此来与代表罗马帝国的拿破仑保持距离。对他们而言,启蒙运动[131]太过于功利,缺乏灵性,也太法国化了。取而代之,“纯粹”的德国人崇尚自然美,渴望解开心灵的奥秘。正如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132]所言,这些年轻的艺术家们满怀喜悦地认为,他们这个种族在道德上比其他任何种族都要优越。

歌德是他的先驱。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年轻人离开家乡,踏上陌生之旅。在通往意义和真理的道路上,他们披荆斩棘,感受爱情,体验死亡,然后,一旦幸存下来,他们就成为生活大师。

1803年,年轻的申克尔离开柏林,开始他的漫游期,或者说无拘无束的空缺年。[133]整个夏天,他游历了德累斯顿、勃兰登堡和维也纳的画廊以及画室。后来还穿越过阿尔卑斯山。

“我站在距离海面几千英尺的山顶。突然,我俯瞰亚得里亚海海面。晚霞中,海面波光粼粼,一望无际。”他给柏林家中的妹妹写信时,思如泉涌,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山上到处都有葡萄园,各自构成小山丘。在浓密的葡萄树叶中,农舍点点,有的在绿荫下闪闪发光,有的隐匿于山谷之中。”

地中海的阳光与生活让申克尔头晕目眩,正如歌德和华兹华斯[134]的意大利之旅。在他的《埃特纳[135]山顶鸟瞰图》和后来的十几幅风景画中,画中的游客都满怀敬畏地驻足一个崭新世界的门槛,从陡峭的高山之巅眺望着海港小镇。在申克尔的诗意想象中,这些港口小镇象征着文化,象征着永恒的生命。

十八个月多的日子里,在明媚的阳光中,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他再一次感受到自由。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感染力。他的画笔几乎从不离手。他总是不停地画着。十几个笔记本里都是线条优美的素描和有感而发的评论。

在博洛尼亚[136],一只像中世纪马焦雷广场上砖窑一样的褐红色蜻蜓,轻轻地落在他的素描册上。蜻蜓漂亮极了,他不忍心将它拂去。在西西里岛[137],他画穆斯林纪念碑,重新修改它们的比例。在巴勒莫[138]和墨西拿[139]画的一幅全景画中,他原本拘谨的北方画风变得舒缓柔软。在阿格里真托[140],他在画本上想象出一个令人神往的乌托邦王国。他囊中羞涩,经常忍饥挨饿,靠面包和葡萄度日。但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像歌德描写的英雄一样,也正如费希特所言,他的自我主体意识逐渐加强。

回到柏林,回到现实,既无可夸耀的资本,也找不到工作。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快乐。因为,拿破仑的大军占领了这座城市。深夜,他被浓烟呛醒,担心可怜的柏林已毁于战火。高傲自大的征服者,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大道,向路人夸示他们的荣耀和革命风采,给酒肆与妓院带来忙碌。他们还炫耀自己的品位,说喜欢那些把自己打扮成名媛的妓女。在波茨坦广场对面的杂货摊旁,在牛奶市场附近的后街,他仿佛看到了她们:梅杜莎[141]、克利奥帕特拉[142],甚至女王路易斯本人也可能从某个楼上窗户向路人挥手,或者躲在黑漆漆的楼道口,等着别人花钱来买走她们。她们拉他精致的袖口,申克尔扭头就走开了,心中充满屈辱,就好像听到柏林懦弱的统治者教导市民,他们的首要职责是“沉默。我要求这里的居民履行这个职责”。愤怒和沮丧之际,他那些天真烂漫的幻想沸腾成民族主义政治。可是他必须面对现实。他认识到,除非被驱逐的霍亨索伦家族重新执政,否则不会有建筑任务了。他要吃饭,要购买华丽服饰,要维持外表。

在意大利,他掌握了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诠释风景画,使平凡普通的画面充满情感、意义和奇幻的光线感。他在自然光线上添加内在的光芒,从而使作品中的世界看起来更辽阔、更充满希望。申克尔相信,艺术(不管是油画、戏剧还是建筑)能够使生活改观,相信美学教育能够带来政治和社会方面的改变。和他同时代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143],其作品朴素自然,似乎可以直接与人对话。申克尔跟他一样,决定用素朴的油画来启迪柏林人。

在法国占领期间,出国旅行十分困难。申克尔只能根据当时在意大利素描册上的图像,绘制了一幅巨大的《巴勒莫全景图》。这幅画长三十米,被放在亚历山大广场附近圆柱形剧院里展览。该剧院建造得很特别,看台设计在中央,观众围绕台中心聆听时,伴随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解说词和歌声。画面的空间感,令人陶醉。

这幅画轰动一时,引发了从光学的角度重新审视圣马可广场[144]、圣约翰教堂、君士坦丁堡、尼罗河、维苏威火山[145]和古代世界七大奇迹[146]。他的油画,唯美至极,触及世界上难以触及的地方,使得备受屈辱的柏林人重新焕发出对“中世纪奇妙建筑”的自豪感。为了使他的观点深入人心,申克尔又绘了一幅画,向人们展示普鲁士北部地区雅典卫城旁的斯德丁城[147]。

1812年,拿破仑挥师攻打沙俄,他创作了一幅《莫斯科之战火》。画面上,克里姆林宫[148]上空浓烟滚滚。他想以这幅画歌颂苏俄联盟军的战斗精神。他重燃自己孩提时代对戏剧的热情,以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状态连续创作了一百幅舞台布景,将原来笨重庞大的巴洛克式的舞台布景替换成轻快的画布。这种创新使得舞台布景转换迅速。在上演莫扎特的歌剧《魔笛》[149]时,他把背景设置为一个星星闪烁的苍穹。(1789年莫扎特参观过柏林并在城堡里表演)。在太阳神殿里,金字塔上空黎明破晓,暗示着光明和黑暗之间的权力斗争。申克尔觉得,只要它们能激发观众的“创造性想象”和爱国精神,并由此促使观众心潮澎湃、深入思考,那么,在舞台上创造真实和理想就不会自相矛盾。

拿破仑在苏俄战场遭受惨败,422000名法国将士越过了涅曼河[150],6个月后只有18000人回到法国;尔后,又在莱比锡战役和两年之后的滑铁卢[151]战役中重蹈覆辙。法国撤退了,柏林得到解放,腓特烈大帝的侄孙,腓特烈·威廉三世也结束流亡生涯,重返柏林。威廉三世[152]回国后,立即命令申克尔设计普鲁士勋章——铁十字勋章[153]—来奖励那些英勇作战的士兵。那架曾被拿破仑作为战利品运到巴黎的四马二轮战车,也重返勃兰登堡大门口。申克尔同样用铁十字勋章替换了女神手中的橡树花环,将她由和平信使变成了胜利女神。

柏林脱离了法国的魔掌后,一年内柏林人乐观情绪高涨。民主党人鼓吹政治变革,学生们呼吁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申克尔及时捕捉到这个新时代的希望,把这种希望诠释在用铅笔画的妻子画像中。他的妻子名叫苏珊。在这幅画里,苏珊衣着简朴,背靠经典的石栏杆。在她身后,景色明媚,枝繁叶茂的大树伸向大海。她双眼低垂,眼神里充满了宁静与乐观。她一只手搁在肚子上。她身怀六甲。

可是,重返政坛的权贵并无意放弃重新获得的特权。申克尔想要重建一座中世纪哥特式天主教堂的计划被搁置下来。哥特式建筑,因其与德国浪漫主义的关系,被赋予改革的意味。国王想扼杀一切呼吁自作主张和政治改革的声音。跟他的先辈一样,国王需要的是因循守旧,循规蹈矩,以及体现他权威的建筑。

因此,申克尔放弃了浪漫主义梦想。他需要建造,需要宣泄躁动不安的想象,需要资助人。然而,他又再次遭受失眠之苦。每月至少一次,他会突然失声痛哭,惊醒他的幼女。他提醒自己,他已为人父,是国王手下受人尊敬的仆人。他肩负责任,为了公众利益,他有义务为这个专制政权服务。每个黄昏,苏珊都会带着孩子们来到教堂对面的田野里,在那里采摘黄菊花为丈夫泡茶。

1816年1月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烟花在天空炸响,欢庆法国的战败,他驻足皇宫广场,漫步鲁斯特花园,想象柏林的未来。虽然眼前依然一片黑暗,但他知道,真正的事业即将起航。

他第一个主要任务是建造新岗楼[154]。菩提树大道上绿树成荫,紧挨着军械库,他新建了一个低矮的立方形建筑。建筑的前边是石柱和三角形楣饰,为了颂扬普鲁士这支胜利之师,建筑两旁安放了将军们的塑像。

从此地步行三分钟便是御林广场,广场的两边是法国和德国天主教堂。教堂之间本来是国家剧院,已毁于战火。申克尔在此新建了一个剧院,创造出全欧洲最优雅的广场之一。精致宽阔的阶梯拾阶而上,穿过宏伟的柱廊,直抵寺庙一样的大厅。剧院开业那天晚上,观众为他将柏林全景图作为舞台背景而欢呼,兴高采烈地看到他们的城市、他们的新剧院以及他们自己光彩夺目地呈现在他的想象之中。表演结束后,人们围在他家周围,为他唱小夜曲。

在那些顽固的、一直满怀希望掌握自己命运的浪漫主义者眼里,他是一个叛徒。但国王却很满意。他和德国其他的领导人一样,以特有的严苛压制自由团体:引进出版审查制度;禁止上演贝多芬的歌剧《费德里奥》[155],因为该歌剧让政治犯人吟唱自由之歌;下令公开处决一个学生,只是因为该学生暗杀了一位保守的剧作家。因此,对于申克尔,国王允许他去创造杰作。

建造皇家博物馆——如今称作柏林旧博物馆[156]——旨在教化,通过艺术展览来歌功颂德,教育民众。那时,伦敦正在建造大英博物馆[157];巴黎的卢浮宫[158]已经对公民开放。柏林建造皇家博物馆的雄心源自两个方面,一则柏林向来没有安全感,二则被法国人掠夺走的珍宝又重返故里。

申克尔设计了一个双层建筑,四周用列柱支撑,正面是圆柱门廊,外部粗犷豪放,里面神圣雄伟。门口柱廊上雕有壁画,刻画着美化了的文明史。建筑中央的穹顶大厅仿照罗马万神殿[159]。“博物馆本身的美,也是柏林城的美,”他曾这样写道,窃喜在这个恃强凌弱、争强好斗的边陲小镇建造了一个艺术避难所。

建筑师必须善于平衡建筑的功能与诗意、庄重与明快。因为建筑师的很多决定,比如用多少材料、占地面积多大,以及建筑成本等,都必须得到认可与批复,他们被迫理性地对待艺术。同样,他们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范围之内工作。申克尔生活在一个备受压抑的年代。如果不伏案绘制设计图,他就人在旅途,乘坐马车穿梭于普鲁士,从波拉美尼亚区到莱茵兰地区,指导军营、教堂、灯塔和炮兵学校的建造。

他把煤气灯和路标引进柏林。他设计了波茨坦广场的整体框架,将各类杂货摊驱逐出去,建造了许多寺庙般的城楼,当初是陵墓引着他走上学建筑这条路,可是柏林并没有这样的陵墓。为了表示自己对它的认同,他设计了波茨坦广场的布局,修建了许多像庙宇一样的门楼来代替原来卖蛋糕的货摊。在遍布风车和蜀葵的山丘南面,他用铸铁建造了一座纪念碑,纪念为普鲁士献身的将士,还用纪念碑顶部“铁十字”为克罗伊茨贝格这个小村庄重新命名。他与浪漫主义渐行渐远,又设计了一款尖顶头盔,后来它成为军国民族主义的象征。

他也帮助建立起一套设计教育体系,尝试过家具设计,以及在铁具、银器和玻璃上的设计。可与此同时,他的想象异常丰富、设计项目复杂多样,似乎永远无法完成,让他徒生无奈。反过来,他的雄心壮志又驱使着他致力于更加乌托邦式的、更加异想天开的设计。

“工作使我心力交瘁,使我离真正的目的越来越远。”他承认道,即使他完成了完美的设计,他还是担心不够独特。

1826年,申克尔游历英国。他想研究斯米克设计建造的大英博物馆,尽管它还在建造之中,却是当时欧洲最大的建筑工程。意大利赐给他光明而又浪漫的往昔,英格兰和苏格兰则让他感受到眼下的黑暗和邪恶。他目睹了伦敦的码头、特尔福德的桥梁和布鲁内尔设计的泰晤士隧道。在英格兰中部地区,他用素描画下了那里的铸铁厂。

在曼彻斯特[160],他描绘了连绵不断的纺织厂。那磨坊有七八层高,分布在运河两岸,无视美感,也无视工人的工作状况;在兰开夏郡[161],他描述了肮脏污秽的陶器厂和机械厂,“这些地方三年前只有田野,但这些被浓烟熏黑的建筑好像已经有百年历史了。”他发现,那里的工人每天劳作十六个小时,一周才挣两先令。在他看来,丑陋无序的楼群只是民间工匠所为,称不上建筑,只会让人索然无味。工业革命带来的变化,走上街头罢工抗议的爱尔兰苦工,都让他震惊不已。不过,英国工程师的创新也让他惊叹:拱形的防火结构,高出路面的铁轨,特别是对砖头的使用。在英国逗留了三个月之后,该将什么引入普鲁士,不该把什么引入普鲁士,他心里已经一清二楚。

实用主义似乎主宰英国,主宰着那里的工人。那儿的纺织厂、煤气厂,呆板无趣,缺乏美感。申克尔实在不明白,实用建筑为什么不能同时也是艺术品,为什么不能改观环境,让生活熠熠生辉。于是,他开始让砖块——工业时代用途广泛的建筑材料——为艺术服务。起初,他用砖建了一座教堂,1832年,又建了柏林建筑学院。

他建造的建筑学院外形雅致,风格前卫,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它的形状、实用性以及行云流水般的正面外观,比包豪斯建筑学派[162]的极简现代主义还要早一个世纪。同柏林旧博物馆一样,申克尔赋予这些建筑文化内涵,建筑墙面上的陶制嵌板,栩栩如生地图解了建筑发展史上的重大时刻:赫尔克里斯拥抱着多立克式的柱子;头上戴着玉米穗、双膝跪地的女孩象征着科林斯柱式和爱奥尼克柱式;一个赤身裸体的妇女用铅垂线测量空间。他熟谙历史,触及未来,只是那时他止步不前了。

充满创造性的头脑绝不会按部就班。喷涌而至的奇思妙想,绝不可能像士兵在阅兵场上那样适时地各就各位。超凡的念头脱离士兵行列,只不过会披上特别的羽毛以凸显它们的品质。同样,坏的观念也不会憋在脑海里,它们就潜伏在队列之中,同样的打扮,让人敌友难辨。光亮会投下阴影,同样,蒙昧的疑虑也会让光芒四射的思想黯然失色。

变幻的想象困惑着申克尔。他挣扎着思考它的无常,让这个世界井然有序。与此同时,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转而求助于等级森严的古老传统观念:“现代社会,为了个体的生存需要,积极进取,无暇反思,只是醉心于焦虑不安地忙乱。”夜不能寐时,他会到柏林那不断扩张的工业区走走,看着浓烟滚滚的烟囱耸立在早期建造的奥古斯特·博尔西希铸铁厂,看着工人涌入不透风的简易住房,他意识到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柏林市中心之外还在无序地发展,一味追逐利润。他之前担心柏林也会变得像英国一样杂乱可怖,如今看来,他的担心似乎要变成现实。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申克尔提出了几十个市政工程项目,其中包括最后两个乌托邦设想。首先,他在雅典卫城之巅为希腊皇室设计了一个古怪的皇宫。可是它从未建成过。

然后,他又想为普鲁士王子的妹妹、沙俄女皇构思一座梦幻般的皇宫——奥瑞安达城堡。如果建成,该城堡将令人眼花缭乱,配有喷泉,皇家花园,还有一个炫人耳目的爱奥尼亚柱式寺庙。城堡的阳台将俯瞰黑海,过道上沿途摆放用黄金和珍贵石头雕塑而成的古典女神塑像。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柱将柱廊高高托起,就像古希腊建筑一样。申克尔告诉沙俄女皇,奥瑞安达城堡意在象征欧洲伟大的帝国经久不衰。

这个构思也从未付诸现实。辛劳两年后,申克尔得到一个用珍珠母贝做的小盒子,以感谢他两年的努力。此后他一蹶不振,中了风,昏迷了整整一年。

“在我看来,艺术无涯。我只对它倍感兴趣。但是,面对无涯的艺术,个人的生命太过短暂。”申克尔算是鞠躬尽瘁了。他的一生——就像歌德写的《浮士德》[163]一样——勇往直前,不计代价。他那永不停歇的想象耗尽了他的一生。与其他浪漫主义者一样,他至死才明白,文化并未能带领他的同胞进入民族启蒙,艺术并不能战胜独裁。

秋天的柠檬树叶,在千万双脚下痛苦地呻吟,送葬的队伍蛇形走过施普雷河吊桥,穿过古老的奥兰宁堡门(Oranienburg Gate),走进多罗西区(Dorotheenstrasse)公墓。河里的摆渡人摘下他们头上的帽子,国王的军乐团奏响一曲庄严的葬礼进行曲。柏林人低垂着头——就像快要落山的太阳——默默地站在两侧种满橡树和栗树的鹅卵石大道上。长长的阴影中,一个用大理石雕刻的白色天使闪闪发光。1841年,劳碌一生的申克尔去世,在他的墓碑上这样写道:

天国赐给我们的一切,

让我们升入天堂的一切,

比死亡更有权势,

比这地更为纯粹。

几年后,一名威尼斯游客来到柏林后这样写道:“终于登临柏林。这里的建筑群无与伦比,远超我所见过的一切;街道宽敞,走在其间有王者风范。”

申克尔使这个战火纷飞的城市有所改观,使它与雅典以及罗马相媲美。他修建了鲁斯特花园、菩提树大街、御林广场和蒂尔加藤公园。不管是已经落成的建筑,还是从未付诸实施的设计,他以及他的学生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施蒂勒[164],给人们留下一笔遗产,一笔让美丽与实用、传统与创新和谐共存的遗产。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施蒂勒师从申克尔,建成了柏林新博物馆,将申克尔的建筑理念发扬光大。申克尔的成就毋庸置疑,但他自己却感觉很失败。因为他知道自己曾经与世俗为伍,知道现实永远无法满足他的想象。

不管怎样,在他那优雅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作品中流传下来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东西,甚至是欲言还休的东西。透过那些充满文化气息的寺庙、一排排高档住宅以及享有特权的精英社会,人们捕捉到一个未来,一个残酷、血腥的未来,一个人们并不陌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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