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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考定在了18,19和20这三天。我听韩梅梅讲过许多美国的游行、狂欢节,现在到了我们的疯狂日,我想应该都一样。马路堵的人车不通,所有考点的校门口站的都是苍蝇般多抢着一块儿馒头屑的家长们。有戴帽子、打伞,有扇扇子、男人把短袖底部掀开露出肚皮当扇子用,有喝水、吃冰棍,这不是狂欢节能是什么。换成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也会赶来凑热闹体验一下。谁不想看一帮半大青年紧张的快要把裤子当马桶的场面,再说,这也是一名合格的家长应该做的事,时时刻刻关心骨肉,也许有的学生会感到爸妈的陪同让自己格外产生压力,不过谁在乎,父母就是要鼓励他们,有压力才有动力,我们都知道自信才是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即便孩子考砸了,自己也能问心无愧。就让我们把画面停留在那一刻,因为父母已经把全部都给了孩子,他们还能多做些什么呢!询问孩子的生活?解答他们的疑问?支持未来花朵的梦想?不,父母已经过来吃着冷饮,顶着酷暑陪同中考了,多少是多?地上的垃圾已经充分的表达了他们的决心。如果要评比‘十大感动人物’,天下父母都能上榜。当然了,我要经历这些,前提得在这种疯狂的节日持续进行。

我被分到了五中考试,还有陈子鸣和花琦,韩梅梅在二十中。我来的路上,特意给韩梅梅发了一条打气的短信,她和我一样,都是独自前往‘战场’。就在进入校门不足半米的距离,我差那么一点就被地上黏滑的塑料包装滑倒。怪我,不应该把眼睛目视前方,而不注意脚下。进考场前,我们仨和他们的家人聚集在了门口一颗杨树下,我把手机交给了花琦,她爸妈是我们随身物件管理员。花琦的父亲仍旧憨厚爽快,见我就说,“我认识这小子。”女儿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和苗条的基因,我以为她会话很多,没成想只是在一边默默的笑看着我们。陈子鸣身旁站了一位胖瘦均匀,身高标准的贵妇。我讨厌用这个词,阶级感一下就出来了。她脖子上戴了一条白金项链,耳朵手腕都有装饰。嘴唇抹的一片红,说话叽叽喳喳嗲声嗲气,比青少女还要酥甜。只不过我不喜甜,要我选,我还是觉得花琦的妈妈更胜一筹。倒不是她有女人应有的样子,再接触韩梅梅后,我对性别的态度发生了翻天的改观,只是她有着一位母亲应有的涵养。

“你妈很活跃。”到了班级门口,我跟陈子鸣说。

“那不是我妈,那是我三姨,我妈可不那样。”陈子鸣一脸嫌弃的解释,“他俩谁都来不了,就派俺家干吃闲饭的人过来陪我,看没看见她脖子上戴的那个项链,管我妈借的,借完了就不吭声。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儿,谁稀罕呢!”

他眼底出现一丝失望让我捕捉到了,我们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因为你有我啊,伙儿。”我学着电影里的模样,用拳慢动作朝他的肩膀打去。

“嗯哪,有你…们就够了。”他也回了我一拳。

“你俩巴没巴巴完,我先走了。”花琦的考场在楼上,所以先离开了。

“我也进去了。”我说。

“嗯哪,我就在隔壁,考完了来找我。”

我的座位是在第二排靠窗,楼下是操场,零星的几棵杏树给后方的楼房挤压弯曲窄细,如果不是周边人变了,我一定会以为现在和平时的上课没区别。教室里有两位监考老师,前后各一个。俩人放佛排练好般,你来我往,无死角踱步。然而还是有一两个想要抓住最后稻草的人。第一科考的是数学,我很早就答完了。坐着无聊开始试着练习转笔,可每次都无法让它完成一个圆圈,铅笔‘咔咔’掉在卷子上,划出许多黑点,我把身子离远些看,黑点由想象连接,成了一个老虎,贴得近点儿,又变成老鼠,看来蔡依林发觉了些什么。监考的老师已经不止一次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咳嗽了,为了表现出收到信号,我把2b铅笔放回笔袋,欣赏着这场特意为我们营造的压力。

在下午考地理的时候,我做着题突然想笑。结果没控制住,真的笑出了声。年纪较长的监考老师咳嗽的痰都快出来了,我其实很想让她问我为什么笑。花了三年的时间,学了这么多知识,到最后只为了从ABCD里选出答案。我们还需要记得日本人到了二十岁成人礼时穿什么衣服,可我们连成人礼都没有!出题的老师一定是个极其风趣的人,至少得比我眼前转来转去的顺风耳和千里眼要幽默的多。

考完所有科目,就意味着一拨人的初中生活完毕。三年的岁月,很长,相比百年又短。有多少人没有机会度过,又有多少人惋惜当初的懦弱。这些想法全用涌入了我的脑海,在考最后一科的时候,我认为需要列出我所有的后悔事件。但我咬着铅笔,一个字儿都写不出。我不认为我封闭自我是值得悔恨的,那是一条我必经的路程,我只是感谢有这么一帮人愿意拉我出来到他们的世界里转一转。我们时常不开心,感觉陌生到要去伤害自己,是因为这个社会同样不开心,它已经破碎到无法修复,还纳闷为什么生活在里面的人们在强颜欢笑。如果有来世,我想成为一粒种子,如果幸运的话,要长为参天大树,我没有很多人的抱负为他人遮阴乘凉,那类人是可以上央视分享人生苦励的,然后倒在地上嚎啕痛哭,我不行,我没办法变成别人想让我变成的样子。我只想长成一棵普通的榆树,装满行人的回忆——到最后人们拥有的只有它了,看看这个世界到最后能运作到何种面目。然而,一定不能播种在东北沦为别人家炉子里的柴火。我真希望考语文那会儿我有这么多语言可以挑选。

我们四人帮约定要上同一所高中——十九中,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花琦,不过她说她姑父是十九中的教导主任,能进这所初中也不是靠她的实力。因为她的自信,我没检查任何试卷,我始终保持在学年大榜前五名也不是靠我的实力,完全是运气,我从没向其他人那般用功的学习,偏偏知识就像不小心洒在指间的101强力胶,需要破层皮才能撕掉。但这并不说明我完全不需要努力,怎么说,如同人的两条腿,我用着如鱼得水,可路走多了还没到终点也会觉得累,又不得不接着走,因为我知道我比那些不能或者不方便走路的人于这场游戏有着先天的优势。我是少数会感激自己双腿的那种人,我猜我奶也是,仅有那么一岔口的不同。我奶教育人的口头禅之一就是她走的路比我们这一代人吃的盐都多,这点没错,我奶是个勤劳的人,新中国就是从她们手中建立起来,任劳任怨。但她看不见的是,她脚下的路是上一辈为她们设定的循环路,走来走去永远走不出那个圈,然后那个圈里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一味的渴望着被接受,杜绝当个赘疣,逐渐的会忘记自我的独特性,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写作文的时候,我可能连六百字都没写全,Jesus Christ!

装好笔袋,犹豫着要不要把铺满黑点的稿纸带走,他俩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我们三个一同下楼,看见自动门外熙熙攘攘的圈里人,怪异的是他们的脸上透出的都是骄傲与慈爱,好像英语作文里那些描写父母的都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用着有限的单词拼凑一个机器人童话故事——My parents are very helpful and kind,when i make a mistake,they first listen to me and then have a talk with me instead of just complaining about it,they always try to understand me……我发誓,这是一种模式,在英文作文笔下,全世界只有一个家长,他的名字叫delusion。不过这不一样,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真诚。他们脸上的汗水为这一天的酷暑降温了不少。

“哎,许威仔,俗不俗吧,你就说。关门当禽兽,出门当善人。这帮人演给谁看呢。”陈子鸣用胳膊肘撞我了一下。

“还成,我觉得他们做了自己能做的。”我回。

“哎,你看那是谁。”花琦一惊一乍的用手在人群中指着一个方向。“是不是妞儿!”

我顺着她的手指眺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超短牛仔裤和一件白色近乎透明的薄背心的女生,后来得知那叫Daisy Dukes,还在城里引起过短暂的潮流。我急忙低下头,在地上寻找有没有哪只爱卖弄肌肉的蚂蚁扛着甲虫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们考的怎么样?”韩梅梅的前行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们考的咋样?你先说你吧,你咋来的这么快呢。”

“是啊,咋整的,你超人哪,下次别把裤衩穿外面,暴露你的身份了。你看边儿上那帮盯着你看的三孙子…你们看啥,别一会儿把前开门顶开了,滚滚滚,再看我哔哔把你们眼珠的挖下来当溜溜弹。”

“嘿,怎么,这么满意你的考试,自信的头都快坠到地上了,是么?”

我的眼底只剩下一大片阴影,更别提找蚂蚁了。

“有你在,第一我就不指望了,是羞愧,不是自信。”我把头勉强的往上抬了抬,目光移到她的腰部就立刻停止。

“你知道肚脐眼不是真的眼,它什么都不看见。所以,麻烦把你的头……”她边说边用手托着我的下巴,“这样……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像人类一样交谈了。”

我的视线如同移焦的镜头,最终我们到达了平视。

“你没考试对么?”这是唯一能合理解释她为何能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啥?”

“啥玩意儿?”

“你能不能别老说话那么土,总啥玩意儿啥!”

“就你不土,你老洋气了,还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叫父拉我,咋拼,你就告诉我咋拼吧。是不是Flow……”

他们俩在一旁争吵了起来,我们这边还静如止水。

“我那些信息是浪费了吗?”我问她。

“嗯,差不多。”韩梅梅倒是很诚实。

“为什么不去考试。”我想不明白她的意图。

“考试的目的只为一个,那就是结果。最终我能进去,为什么还要占用一个辛苦努力的人的名额呢!嘿,眼睛往上看。”她用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眼睛警告我。

“我,我找蚂蚁呢,没看你那儿。”我吹了一个气球,接着捏爆了。

“嗯哼!不过,本,我真的没给足你信用,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谢了。”

我对她说的什么一点儿都提不起劲,这真的很难让我集中注意力,真的。

我们没有按照约定看完十部电影,是我的原因,韩梅梅不想干扰我的复习。我以为她暑假也会回美国,错过了机会。意外的是她选择留下,没和家人飞走。照顾她起居的是位花甲之年的保姆,我第一次去她家看电影的时候见过一次面。身体干瘦,后背有些佝偻,非常和蔼的老女士,韩梅梅管她叫‘常姥姥’。我从未听过韩梅梅管任何陌生人以亲人相称,不像大街上见人就叫叔叔阿姨的乖孩子们,她只叫他们为‘先生’和‘女士’,小姐的闹剧她知道不少,所以很少用这个称呼。常姥姥无儿无女,老伴儿前些年去世,房子又被他的兄弟姐妹强占,自己因为年轻时下岗,退休工资开的少得可怜,只好出去当个保姆,给人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她自己也乐得其中,免得一个人在家陪伴孤独。就像我之前说的,她们那一代人任劳任怨。常姥姥一般只会在早上来,干活到下午就回家歇息了,所以我们很少能碰面。她总喜欢笑,眼睛窝进皱纹里的那种笑。碰见我的那天是她的洗衣日,韩梅梅一进门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在她给岁月挤压成波浪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惊讶很高兴这么晚还能看见她,又叫她别累到自己,应该早点回家。我反而躲在门后踧踖,经过韩梅梅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她的家人,这才放轻松些。她一看到我就热切的问我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十足的老年人常态。韩梅梅家里有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烘干机,那天我见识到了烘干机为何物,它是私有的家用太阳。衣服在里面烘干后,拿到手中充溢着阳光的温暖,屋内弥漫被洒满绵糖的海洋味道。韩梅梅告诉这种味道是因为里面的Bounce,我又重新让她复读一遍。她拿着一片白色的干燥纸片在我鼻子前来回扇了扇,香味儿就是来自那里,烘干纸。常姥姥一面叠着崭新的床品,一面诧异美国东西贼好,稀奇古怪的,就是太费电,这每洗一次她的心就揪一次,这电费一个月得多少钱。她还想发帮着雇主家节省开销,自己掏钱买了一个大白水桶放在卫生间里通上水管小流儿接水,说这样的话就不走水表了,没几天就让韩梅梅的妈妈弄走了。我看见韩梅梅帮着一起叠床单,我也上去帮忙,常姥姥就咧嘴笑夸现在的小孩儿越来越懂事儿了。我有时会想起我姥,想她是否也和常姥姥一般,我脑中对她的记忆已如那日叆叇的天空,总是梦寐的忘却蓝天到底有多蓝。

中考后,有一天一大清早李姨就来我家找我继续给萌萌补课,顺便帮她看着点儿女儿,钱也多给点儿,因为她女儿谁都不听就听我的话。我不介意帮助萌萌学习,义务都可以,本想答应下来,可听到后面的话,我毅然决然的谢绝了。我没办法替别的父母尽责,自己家的孩子不听自己说的话,第一反应是挑选最简单的做法,把你认为的麻烦推到别人身上,没谁一生下就是惹事精,他们只是需要更多的观护。

李姨劝了我好几句,我本想简单些随便编个她不能强迫的理由,但我不想变成她那样的人,于是就站在我家门口,像个额前梳着两缕刘海儿着连体衣身上的红漆都快掉光的塑料不倒翁不停的左右摇摆。好在李姨选择了放弃,不然我松紧带坏了的短睡裤马上就会顺着我两条棍子般的腿滑掉地上。

成绩在第五天就发放了,有人凯旋而归,有人战死沙场。我依旧考到了第二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第一名是二班叫李光宇的家伙。我可以成功的进入十九中,仅这一点我就满意了,陈子鸣和花琦的分加起来都不够进最差的一所高中。最后一次见班主任,看得出她脸色没有之前那般绚烂,每说几句话都需顿足停止一会儿,好多回她的目光埋进在我身旁的空座。中考状元出现在了二十中,这一下招生的光环轮到了他们。康城的语文作文已近乎满分的成绩,拿到省里发表成为了另一亮点。最后在离开教室的时候,我转头看了看稀疏的座椅,还是有很多同学的名字我不知道,但里面有三把椅子即便多年后残缺的不能再用,我也能从垃圾堆里识别出最细微的证明。

“走了,许威仔。”陈子鸣搂住我的脖子,把我像条狗一样往楼下拖。

到了校门口,陈子鸣的三姨来接他去参加家里给他准备的庆功宴——庆祝他被十九中录取。我刚要拔腿往家走,就让花琦叫住了。

“走,喝杯奶茶去!”花琦挥了下挎着手提包的手臂。

水渴是我和韩梅梅第一次吃午饭发现的,从此成为了我们四人帮的聚集地,不管有什么事都喜欢来这里消遣,没事偶尔也要来。在花旗和陈子鸣还是一对儿的时候,他俩会带我们去所有情侣必去的冰淇凌店——大力士牛,然后在昏暗飘满口水气味的暗室里的墙壁上签署名字,证明他们之间的爱至死不渝,同理到此一游。然后我和韩梅梅需要忍受腻人的缠绵,一般都是女生主动些,男生倒是有些害羞和退让,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常。

“老样子吗?”我们进店后,杨子露出欢迎的微笑。她是这家店的工作人员之一,调的奶茶最棒,给的珍珠也多。另外一位店员是个年纪较轻的外县人,说话冲,言语又不利索,每次惹得客人骂嘴还会哭的那类。她调的奶茶像是往别人喝剩的杯底里再次加满自来水,但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她喜欢陈子鸣,只有他那杯又纯又浓,好在我们四人都喜欢喝同一种——原味,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能紧紧抓住我们的味蕾,所以我们三个都会分割他手中的那杯。我和韩梅梅会多喝一些,因为红颜祸水。此后只要花痴姑娘在店里,有陈子鸣在我们只会要一杯,没有他便怎么进来的怎么再出去。

“麻烦。”我说。

付完钱,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另一边靠门有三个客人谈天说地,看样子全世界都解放了。

“啥怪你学啥!”花琦是在我说讲话的方式。

“怎么突然想喝奶茶了。”我问

“记不记得那个小贱货?”此时奶茶上来了,花琦扭身对杨子一笑,杨子回给她一个‘我懂你姐妹儿,我们生活里都有那种人’的眼神。

“不记得。”我用撕开塑料包装,拿出吸管扎破饮品。

“你个呆瓜,就是之前跟刘旺处的那女的。葛娇,和马思德同班,贼拉能得瑟,欠儿逼呵呵的那个。”

见我还是摇头,花琦急的有想要打人的驾驶,我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我从不轻视女人的暴力。

“就是那个总喜欢到处造谣,说妞儿是那啥生那啥养的那啥。”看,她也有文明的时候。

经她这么一提,我想起了风闻里是有这么个人。那是韩梅梅刚转校不长时间,大家对她的好奇多到无法承受。其中不乏爱慕者,刘旺就是长队中的一员。他插队的本领别出新意,那就是当个独裁者,很难想象在21世纪这种方法还管用。迫于他的淫威,许多同校的男生选择躲在暗处默默示爱,外校有几个和他身份一样的‘扛把子’偏执的想要尝尝国外的天鹅肉,无奈天鹅游在湖里,他们又是旱鸭子。到最后,只剩刘旺一个人献殷情,鲜花水果都送过,嘿,你不能怪哥们儿没试过。他当时的女友胆小又不敢发脾气,只能四处搬嘴,把韩梅梅描绘成现代的杜十娘,甩去那些文雅知性的画面。流言的威力如一枚导弹,速度极快的炸毁了人们的好印象,正好赶到期中考试那段时期,所以全校对这个同根生弃祖国的假洋鬼子的热情度降至最低。我记得韩梅梅和往常表现一样,未能荡起她身下一丝縠纹,倒是花琦如狼似虎的去找葛娇理论,不过被拦了下来。

“想没想着呢!这人脑袋咋那么笨,啥都记不住。”花琦手里玩弄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珍珠,剜了我一眼。

“怎么,你有什么打算?”

“找她啊,还啥打算,我知道她家住哪儿。她咋地,还寻思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啥玩意儿都得有代价,嘴贱就得挨巴掌。你不想为你好朋友报仇吗?我跟你说,要是有人这么说你,妞儿指定得翻脸。就像上次你挨揍那回,她当时差点儿伸手挠那帮阿斗了。”

这件事没人告诉过我,我当时已经被打的一只脚踏进平行宇宙中,对于这个世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又暖又痒,那种不明的情愫冉冉升起。

“妞儿就是这样的人。”花琦继续说了下去,“她哪个朋友受欺负了,她都会站出来。”

没错,她确实是世上最棒的人。我也只是她朋友中的一个。

“她不是说了让你别去骚扰那个女生么。”

“骚扰?你看我不烧死她的,还骚扰!我这是两肋插刀,妞儿太善良了,你知道不。我可咽不下这口气,竟敢说我……”

“所以我非和你去不可,还不能跟任何人说是吗?”

“看你,木鱼脑袋终于开窍了。”

我俩出奶茶店,太阳已经像地理书上的图表自西向东转动缓坠于地球的另一面。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太阳。花琦喜欢用手遮住上额,陈子鸣总要戴上个棒球帽,韩梅梅,韩梅梅是向日葵公主,阳光滋养她的心灵,而我呢,我强迫自己正面迎接微痛的不适应感,随后疯狂着那种瞬间看见天堂的刺激,白茫茫的一片,生命最原始的状态。坐进出租车,她叫我陪她坐在后面,花琦从包里拿出个迷你化妆镜对着自己的脸进行修补。她真的很漂亮,睫毛长的像古代侍卫手中的枪矛。她也知道自己的美丽,总会在司机望着后车镜偷窥的时候对他白几眼。韩梅梅就不会,她会笑,她一定会把修养带到她所涉及的随处,她对赞美永远都是抱着谦逊的态度,而不是抵触。马路上的车辆不多,中考完了之后,这座城市也放假了。冒着热气的街道把人们都熏到网吧和商场里,这是促销经济的一剂良方。出租车行驶了一刻钟,在和平商场路口停下了,对面就是一家哈维斯仓买,我想着一会儿进去买两瓶水。我回过神正要掏钱,却没快过花琦。

“咋地,大男子主义啊!快下车,热死了,死司机也不开个冷风,死抠死抠地。看啥,就说你呢。”

我慌忙先下了车,回手又把花琦像陈子鸣拖着我一样拖了下来。

“喝水吗?我去买。”看着出租车开远,叫骂停止了,我才敢问。

“你要成个灌汤包啊,刚喝完一肚子奶茶,还喝?不行,我要尿尿!”熟知了她的豪爽,她说什么都不会让我诧异了。

“仓买里应该有厕所。”我提议,花琦躜地向前跑跑,可没跑两步又慢了下来改为弯着腰匍匐前行。那是宇宙象征浴缸里的水满到要滴出来了。

在仓买里面等待的时候,我顺便买了瓶农夫山泉,喝完了她还没出来。于是我站在收银台旁收紧了小腹,又用拳使劲儿按了几下确保里面没有急着出来的临时户。

就在我以为花琦的行为举止震惊不到我的时候,她从厕所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

“我勒个娘啊,你知道不,最痛苦的不是憋了泡尿没地方撒,是找到地方了进去还得排队。里面都是同胞,看着她们憋的贼拉畸形的脸,感觉有几滴尿不自觉的顺着裤裆淌了下来。”她还不住地把短裙往上提,然后把手伸到裙底旁若无人的摸寻,“还成,没湿,挺好挺好。”说完大笑了两声。

她要过来挎着我的胳膊,她有这个坏毛病,不过之前总有陈子鸣和韩梅梅在身边,轮不到我。我见她手要伸过来,像习武之人闪身一躲,让她扑了个空。

“咋地啊,我没尿身上,不骚。”她把手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伸给我看,完全不顾周围人嫌恶的眼光。

“我胳膊上有鼻涕。”我真应该提高一下我临时撒谎的水平。

“Ewww。”她和韩梅梅学的口头语,“你咋那么埋汰呢,呆瓜。没面巾纸啊,现在哪个学生兜里不揣包心相印,Ewww,埋汰孩儿长大了也就我们和你玩儿。你偷笑去吧。”随后,从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我。我接过来,装膜作样的在胳膊上一顿乱擦。她还不忘指挥我别落下哪块。

出了仓买,走过了两条马路就到了葛娇的楼下。那是一栋比我家年头还要久远的楼房,墙皮因雨水长期侵蚀加上烈日的助攻,已经脱落四分之一了。调色用常见的冷色系,建筑商最保守的选择。一排排灰青巨人在街道两侧站的紧凑,让人容易产生畏惧。或许只是因为我太紧张了,去别人家门口对峙是我有生以来头次,同时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几楼?”

“什么?你不知道几楼就叫我过来?”

“啊,我逗你玩儿呢。应该是三楼……”她拄着下巴假装思考,好像脑袋里面真有什么东西可想似的。我那时是有点儿生气,“嗯,没错,咱来直接杀上四楼,要是不对,再回三楼,这样省劲儿,不然还得再爬一层。”花琦得意的对着我扬起嘴角,拿右手食指点了几下太阳穴。“好东西啊,呆瓜,脑袋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

我不确认她真的全方面想通了,我应该戳穿她,我要戳穿她。

“e……”最终,我泄气的点头默许,我内心祈祷单元请准确。

上了楼,花琦自认聪明的没急着去敲门,因为她不知道去敲哪一扇。她犹豫了好一阵,我只负责躲得越远越好,方便逃跑。最后她决定先把耳朵贴在左边的那扇黄色铁门上,我眼睛没处放,便在空荡的楼道里四下扫射,心跳的快到要从嘴里蹦了出来,扔下我溜之大吉。

“没声儿啊,好像不是这家。”她转头小声说。

上帝作证,我压根不打算张一次口,所以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非常吓人。她蹑手蹑脚的小幅度移动着把耳朵竖到隔壁灰色的门上,表情充满悬疑。

“哎,你说万一我刚才是对的,她碰巧没在家咋整。我今天真是满油啊,脑袋转的嗡嗡……”

我刚要示意她集中精力,她先给了我一个招手,叫我过去。

“快来听。”

我急忙靠近,把耳朵竖在旁边。刚开始我听到的只有微弱零散的类似下水道里老鼠的叫声,还以为屋子里关了一帮‘舒克’和‘贝塔’。很快音量就提高了,里面传来男人浑厚的嗓音因歇斯底里而变得扭曲。里面至少有两位女性,有一个在痛哭,另一个充满青春的声音在求饶。

“是她没错,她声音有特色,嗓子眼儿精细儿就像一次只能吞一根面条。”花琦嘀咕着。

突然里面有人好像撞到了铁门上,发出‘哐’的巨响。我和花琦让意外吓得一屁股跌到了地上,我们互相捂住了对方的嘴巴。我本想站起来再听听里面发没发生什么更坏的事,花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慌张的往楼下跑,跑出了楼洞才肯松手。我身体开始麻木,五官模糊。

“我的妈啊,这是中央五拳击现场直播啊,太吓人了。哎,你要干哈去,许威仔,回来。你疯了还进去,哎,我说话你听没听见,我还就不信这个劲儿了,你能不能停下让我喘口气,我不是纪政。大哥,慢点儿……哎,累!”

我听力刚恢复就听到花琦追在我后面喊,然而我依旧义无反顾的往回冲。我不知道我回去要做些什么,或者能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麻木的不作为,不能再一次。到了灰色铁门前,我重新把耳朵竖在上面,里面的叫骂丝毫不减。花琦到了三楼的时候,也安静了下来。她小步走上来,疑惑的望着我,我的目光也瞄向了她,但我眼里和我脑袋一样空白,看她就像空气。多奇怪,有时眼睛能看见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在花琦走到我身边,我的手不受控制的猛砸起耳边的铁门,耳膜被震的产生忙音,这回我是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胳膊又被抓住,身体没有反抗的跟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行动。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干哈!有人开门了,你想咋办,进去打那个大老爷们儿?”花琦双手掐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愤怒的像头来自非洲一路上没吃任何食物的母狮。

这次我没跑,她说的对,门开了之后我要如何应付,我必须想出个对策才是。可只有一个行不通的办法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报警!可美德之一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是说给双方的。这在我有些焦头乱额,花琦在一旁还起来任何帮助作用时,有一对夫妻领着一个不足一米的小男孩儿从远处走来,经过我们,直接进了楼里。

“等等。”在他们还没登上楼梯,我上前止住了三口人的前行。

“啥事儿?”男人见我一皱眉,有些不开心的问。

“请问你们住这里?”花琦听我这样说话,一拍脑门儿。

“嗯哪,咋地了?”

“几楼?”

“你要干啥儿?”

“四楼是么?”我抱着万分之一侥幸的心里问。

“嗯哪。”男人犹豫要不要回答,却被儿子抢了先。

“那你认识你对门住的那户人家吗?”得知我的目的不是他们,男人放轻松了些。

“老葛家啊,知道,咋地了。”

“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同学就住你家对门,她家有打架的声音,你们能不能去劝劝,我怕他爸不听我们的。”天,我竟然在求人。话语出口后的生硬连我都感觉尴尬,脸立刻热的连带耳朵都红了起来。我脑里出现跪地求人的刻板形象,所以急忙站直有些瘫软的双腿。这是关于葛娇,不是我。

“我们总能听见。”一直没作声的妻子开了口,“成天吵吵,有时动静大的在楼道里都能听见。他家男的一喝酒就耍酒疯,是个酒蒙子。”

“那你们可以帮忙上去劝说一下吗?”

“不行不行,这是人家的家事儿,我们掺和进去就不好了。”夫妻俩异口同声的推脱。

我本想做最后一次的挣扎,告诉他们拯救一条生命的重要性,不经意却瞥见中间站着的小男孩儿,他后面还留了一条小辫儿,来回晃动着圆脑袋,正在努力弄清上下文。

“打扰了,谢谢。”

目送他们一家人喜笑颜开的上楼回家,我问花琦包里有没有笔纸。

“你没说请!”她嘲讽的拿出笔和纸递给我,“你看没看见,那俩人看你就像看外星人似的,还请问,谁这么说话。”

“花小姐,据我所知,在还没发现外星人之前人类就已经发明了礼貌,再说有没有外星人你我都只能各持己见。”

“妞儿,是你吗?你咋变丑了呢!”花琦用双手装模作样的学着盲人在离我的脸一尺处一顿乱摸。

她的外表言论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我只顾着专心致志趴在地上写完最后一个字。

“别跟来。”上楼前我把笔扔给花琦时叮嘱她。

也许是没力气了,花琦撅嘴选择留在了原地,但我更倾向于是她终于听话了。第三次来到灰色铁门前,我的眼睛似乎拥有了透视能力,我看见里面不大却满地狼藉的客厅,玻璃碎片,水渍,颠倒的桌椅,和所有整齐归理突然到了假期的零碎。两个对立墙角各坐了一个女人,年长的用手捂住开始要胀起的左眼,如果仔细看,会看见眼皮上已经爆开一条条细小的裂缝,血珠你争我抢的出来想要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年轻的一丝不挂用膝盖和手臂挡在身前,眼睛已如干涸的罗布泊。然后在客厅不偏不倚的中间点伫立一尊雄伟的雕像,一位神色庄严的男人伸开右臂用食指指向前方,左臂环抱着圆形物体。

我再次用力砸门,我看着雕像一步一步的前行,才把手里一笔一画写好的恐吓信放在门前。我转身跑到三楼转角处,确保是对的人才继续往下走。

“哔哔哔的,哪家的哔哔哔哔,看抓住你我不整死你的,小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接着不再叫骂了,我相信他看到了纸上的内容——幸好他认字。

那张纸上写的是:

如果你再敢碰你的女儿和老婆,我会在你最不经意间往你买的酒里投毒,然后看着你慢慢死去,别质疑我的能力。还有不用好奇,你不想知道我是谁,相信我。当你看见我的时候,就是你最可悲最无助等待死亡的时刻。我会确保你死的非常非常慢,然后把酒洒在你嘴巴碰不到的地方,一滴,一滴,一滴……

你最可怕的噩梦

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方法,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那就是不论电视上怎么演,这座城市里没有一家会在收到恐吓信之后拿去报警的。他们可能会和亲朋好友分享,但绝对不会是警察。我不了解酒鬼,人生中遇到几个,在家庭聚会时,但他们回家关了门之后做些什么我不清楚。所以我祈祷它会管用,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

“能走了?”看见我下来,花琦从地上站起来。

“嗯。你不想知道我上去干了什么?”

“我傻啊,你指定没干哈好事儿,我没跑路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想说,跟你接处的这段时间,我了解了,你要想说也不用等我问,因为你啥儿都不说。别在这儿给我下个套,吊我胃口,等我问了,你搁那儿吭吭唧唧的来句‘我不能告诉你’。”

不得不承认,花琦给我的惊喜经二连三,她最后一句话的话实在……像我的口吻,学我的学的像极了。我们走出了小区,刚来到了马路上,就听到不远处有警笛声循序渐进朝我们的方向驶来。

“许威仔,你不是那么猛报警了吧?”

“没……”

“你看你后面,着火了!”

我转身眺望着百米处有幢楼火焰滔天,火舌从五楼的窗户口往外喷射,像头饕餮要吞掉整个世界。

“走吧,许威仔。我还没看过火灾现场呢!”

群众把楼包围了起来,消防员进进出出。我和花琦站在角落里,惊悚的观望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火灾现场。人们七嘴八舌比记者报道还要吵闹,如果没有周边的混沌,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哪家早市。不过还是有一些信息值得流传,那就是里面的住户全部成功疏散出来,有的住户看火势减弱想要回家里把值钱的物品拿出来,被消防员骂了回来,憋着气就拿着火一家谩骂。花琦对着这帮人摇了摇头,感慨万千的跟我谈心。

“人生的遗憾少一个。”

“你想看火灾?”

“它只是一个象征吧,就像你总听说地震中死了多少多少人,车祸死了多少多少人。然后你看见火灾就会想,hmm……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死亡就是一扇门,谁都得进去。再看看周围,多真实,人家着火了,不管什么原因吧,你看看这帮人的嘴脸,啧啧啧。不过幸好这里没死人,不然我回家指定说不着觉。”

“是啊,幸好!”

“没成想我们来了找茬儿,结果真找到了。”

“后悔来了?”

“开玩笑!你知道我为啥叫你跟我一起来吗?”

“这我不知道。”

“因为我怕我到时候干傻事儿,你在的话一定会拦住我。我需要有你这么个人在身边,拉我一把。这就是为啥我没叫陈子鸣那个狼犺。”她想了想,继续说,“我跟你没跟你说,我和陈子鸣为啥儿黄了。”

“没有。”

“嗯哪,我知道,我谁都没和谁说,连妞儿都没告诉。我这么问你,就是想看你费力吧啦的思考,还想啥都想不出的蠢样。看你还学习好不好了!老师就喜欢你们这种臭美滥嘚瑟的学生。”她挑着眉,跟我示威。可天知道我从来没把学习好当成一项特长,“俺俩黄了就因为他没喜欢过我,嗯哪,不喜欢我!这给他厉害的。刚开始我总觉得他跟我处对象是有什么目的,可那时我不在乎,谁叫他长得像个水蜜桃。不过后来,我发现,跟他在一起我总是那个主动的一方,他还带搭不稀理儿的,我就想去他和他的拽样,老娘不伺候了,就黄了。我郁闷了老长时间,他到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那我可就不乐意了,所以总跟他劲儿劲儿的,后来他送我回家那次,我就寻思何必呢,当个朋友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俩之间有这么多事发生。”

“你还真别说,我总各应你,就你,妞儿还不一样,礼貌来礼貌去的。但听到你跟我道歉,心里还挺爽。”

“礼貌还有区别?”

“当然有了,你好像一家行走的殡仪馆,跟谁礼貌就像谁家死人似的。妞儿不一样啊,妞儿是又酷又暖。”

“谢谢你的诚实。”我露出标准的无齿微笑,但我内心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陈子鸣那个龟孙子有喜欢的人,我能看的出来,这就是他为啥跟我处对象的原因,让另一个女生嫉妒。我问他喜欢哪个娘们儿,他到像个娘们儿似的吞吞吐吐的否认。”

“你有猜疑的人?”

“没想法!”

她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蹙额望着她。最后,我们俩心照不宣的告别了。

回家的路上,我给韩梅梅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和花琦去了葛娇家。我心里的负疚感并没因此好过些,我背叛了另一个女生的信任。但有时人们没有选择的被拉进了谎言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欺骗你心底那个你永远不愿和不应该欺骗的人,而我的那个人是韩梅梅。

6.2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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