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阴曹地府。”初来驾到,唯有一声残存清明的感叹。
无法形容的视觉体验。
远处红色阁楼高悬玲珑白灯,地面是墨色的、平直的,许多小小的、模糊的光电,向前移动,在身边还有许多这样那样的光点。他们,身体微微透明,大部分是白日晴空才有的纯粹蓝色,穿过自己时,身体里渗入了什么,又剥离了什么。
一阵恍惚,隐隐明白自己也是一样的,遂跟上去,往红楼深处走去。
“那人点了天灯,这人浸了猪笼,谁知来世死法,今生尚难忘……”
或许是戏子吧,咿呀呀唱,女人声音并不阴惨尖细,反倒柔美异常,听者必是会被抚慰,继而感物伤怀。
鬼多,拥挤了,谁贴上谁,没了依据,只知道那人似乎和我的魂掺和在一块,不一会儿,我又掺和进你魂里。挨挨挤挤,总算倒了判官的小屋。
一盏红灯几分扑朔,漆木桌上散乱地丢了些笔墨纸砚,一张大白宣纸铺好,身穿黑制服的判官用略长的舌头舔舔钢笔,另一只手翻翻老旧的生死簿,很是慵懒地点名:
“狗蛋?才五岁就死了,啧啧,连名都没有。这样吧,你领个儿童号,出门左拐直走,到了奈何桥会有人带路。乖,听叔叔的。”
“李长寿?行了,别哭了,活到这岁数也是赚了,喏,成人号,记得多要点孟婆汤。”
“快点,下一个,王大强……”
等,很久。
人活一生,最后等到重来。
进去的时候,那戏子还在唱呢,飘渺惆怅。
“不敢忘,我那哭泣的娘,不敢忘,我那白发的爹……到头来谁也不是了……”
眼前一闪而过爸妈的面影,连伤怀都还未来得及,便被一把推了进去。门无声无息地合上,隔开其他等待的鬼,隔开那凄苦的歌。
判官扶了扶眼镜,翻到下一页。
“曾言,死于……哦,你不归我管,走错了吧?”他抬起头,眼前的鬼魂衬衫长裤,明显乱入。判官有点烦,这种情况还要他去找人送回去。
另一边世界的地府发生了暴乱,导致很多鬼魂无意间穿过连通门来到了这边世界的地府。生死簿甚至因此改变,没办法,只能由判官发现后送到负责处理的地方。
曾言低头,伸出双手,指腹饱满,指甲有些长了。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深蓝色。浓稠而平静的蓝,从平庸的人类皮肤上散发那么和谐的光彩。
判官敲敲桌子,见曾言不语,默默叹息,这样死了不自知的见多了。站起来,判官整理下黑衣官服,拽着曾言就走,从另一边的小门出去了。
一条大道直通阎王殿,最初道路两旁是零零散散分布的阴律司,判官先归类,而后是奈何桥,孟婆管,若是还办不了,就是阎王殿了。
一路直走。远处阁楼似乎在晃,女人还在唱,却听不清了。
“快点。”判官皱眉,他这个月业务要赶不上去了。
来来去去的鬼魂,大都是一身长衣,前头走的判官黑衣拖地,背脊笔直。曾言朦朦胧胧觉得,或许是梦吧。
是梦……用手狠狠掐自己胳膊……不痛,但是感觉很奇怪,也不舒服……怎么没醒?或许该想别的办法……
走了一段,察觉曾言又落下了,判官烦气地催促:“快点,快点。投胎不积极!”
忽然,衣袖被人揪住了,判官回头看,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回头。
“啪!”
力道凶残的一巴掌,亲切地“抚”上判官的右脸!
他猛地随巴掌转了个圈!
爽的判官怀疑鬼生!
“你……”懵懵地开口,判官还未理解现状。
只见曾言环顾四周,发现毫无变化后,手再次高高地举起——
“啊,”判官节节后退,“你做什么?”
思考片刻,曾言认真地说道:“不要怕,这是梦,不疼的。”
微微一愣,脸颊正在缓冲的判官胸口慢慢涌上难言的愤怒,不过他还是很明智地选择先和曾言隔开一段距离。
旁边的鬼侧目,茫然地注视静止的两鬼。但也只是一顿,他们继续走向既定的道路。
强行压下打回来的冲动,职业素质迫使判官冷处理通知曾言:“这不是梦,你已经死了。”
曾言奇怪地撇了撇一边的眉毛,显然是把判官当成梦中人,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你打我一下试试,都不疼的。”
见判官不动手,他索性略过判官,自顾自地朝阎王殿进发。
错愕。
这位判官见过很多误伤判官的恶劣事件,鬼因为不相信自己死了,把判官当成装神弄鬼打了的,又或是想逼判官放自己回去的……
长发飘洒中带几分凄凉的判官攥起拳头,很想给前面那个傻子来一下,最后还是忍了,就当是工伤,一会儿必须找马面大人报销。
他快步跟过去,惊觉曾言的眉眼间满是清明,不似初来的鬼魂被地府的鬼气影响。
曾言此刻想的是:说不定见了阎王,我就可以吓醒了,再不起来,上班要迟到了。
执着地走向阎王殿,曾言路过奈何桥,一个破布遮面的女人坐在桥上,手上一碗清汤,她双手捧碗,不喝,任由碗里的汤水摇开小圈波纹。女子身影单薄,桥下是宽广的忘川河,死寂的忘川水。
孟婆吧……桥是……忘了……
曾言看了一眼,他离阎王殿不远了。绕过拿号排队的鬼群,上班族的行走越发坚定。
试图跟上的判官:“……慢一点,等我。”
话语淹没在鬼山鬼海。
待到站在阎王殿层层阶梯之下,曾言才想起来判官说的话:“这不是梦,你已经死了。”
死了……恍惚地琢磨着,曾言依旧没有醒悟。
古风屋檐,赤红砖瓦大气,占地面积接近一座城楼,以至于曾言根本看不见大门以外的殿身。高高挂起的金色牌匾书的龙飞凤舞,是曾言看不出门道的字——不过他知道写的“阎王殿”。
一队鬼兵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曾言略带欣赏地看着那些高大的盔甲,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待鬼兵离开,曾言继续走,一步接一步,迈上阎王殿的第一层阶梯。
殿前忽然掀起一股气浪,白光乍现,撕裂的火辣疼痛从脚底蔓延至曾言全身。
正在寻找曾言的判官转头就瞧见他迈上阶梯,刚想阻止,便被无端出现的气浪推的不停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附近零散聚集的鬼皆是以袖掩面,而刚刚离去的鬼兵则是巍然不动,待余波停止,十分麻利地将曾言团团包围。
直至被拖走,曾言都还沉浸在浑身极度的痛苦里,但这样也好,因为他突然清醒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嘶……我应该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