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比血液还要鲜艳的圆日与天际尽头的地平弧线恰好相交,隐约髣髴的紫色蟾宫飘摇在此地唯一一座山头,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凉的黑色冻土,点缀在其间的零星绿植成为最珍贵的景色,冷冽的寒风不时送来远方的腥臭,幽扬的足音连绵传达此处的静默。这里的清晨就是黄昏;梦境即是清醒,绝望是唯一躁动的情绪;呼吸是唯一悠扬的歌曲。如果你想发狂并投入死亡,那么这里便是最神圣的净土。
多年以后,每当唐吉陷入漆黑的、宛若无梦之睡眠的绝望中时,他都会回想起自己在黄昏薄野的日子,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身处这样的境地更令人无助了。
黄昏薄野的道门前没有巨人,只有一个巨大的弹弓,弹弓的弓柄上有一块巨大的晶石,显然,这个弹弓是用来为想要使用道门的人提供初始速度的,然而现在这个道门已经关闭。
来到黄昏薄野后,唐吉便照着骑士手册的提示到处寻找水源——狼狈相骑士道的授封仪式是不拘小节的,他不用向其他骑士道一样非要在教堂里祷告,只要随便找一处水源就行。虽然唐吉并不打算祷告。
没有星空送终这里的白天,没有造化迎接唐吉的到来,这里是一片枯竭废土,只有成熟的微观粒子为唐吉提供生命力,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感到十分惊恐,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没有造化的蒙昧时代,他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永远,因为他已经将管理员得罪透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唐吉朝着没有红日与紫月的方向不停奔跑,他相信那个方向的终点是群星璀璨之处,那里是日光到不了的地方,那里有夜晚,有情人幽会,有送终这一天的晚钟,有死亡般的睡眠。这是他生命中最孤独的一个月,黄昏薄野单调的颜色与景物支配着他的情绪,让他既没有如日中天的热情,也没有星光闪烁下的惬意,唯有在两者夹隙中生存的、日薄西山的无助、沮丧、懊恼、麻木、绝望。
“我不该那么贪心的,我本来可以每天看到白天与夜晚,”唐吉为他在风车平原的行为感到后悔,“如果我摧毁第一架风车就离开,或者不去讹诈管理员。”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睡觉了,外界单调的颜色、模糊的景物、沙沙的脚步声、呜呼的呼吸声、寒风与身体的摩擦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腥臭味使得他的灵魂疲惫不堪,他很想如死亡般睡一觉,但无论如何静止自己的灵魂与躯体都无法入睡,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夜晚。他的躯体只能感受到黄昏前的夕阳时段,这种感受使他的躯体在潜意识里无法歇息,就算将身体埋进土壤深处也没用。
渐渐地,他放弃了让自己歇息的想法,让自己不停地奔跑,因为只要自己一停下来,整个世界都会仿若静止下来,这样的感觉让他异乎寻常地癫狂,在静止的世界里,他的感官仿若消失了一般——所有的感知都是不变的、永恒的、没有生气的。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唐吉不停地奔跑。
黑暗…黑暗在哪里?唐吉呢喃着,终于在第三年倒了下去,他的锦囊袋里还有许多造化果与灵泉灵果为他的身体提供能量,但他还是倒下了——他的灵魂首先瘫软在黑色冻土之上,而后躯体也跟着倒了下去。
他的感官全都消失,唯有疲乏像爱的恳求扑向他灵魂,又过了一年,他终于没有睡着,无眠的状态使他的灵魂逐渐被绝望占领,这些绝望将他灵魂中原有的其他东西都排挤了出去——包括他的记忆。自他倒下的那一刻起,灵魂中的记忆便开始流失,一开始是童年的记忆,继而是过往见闻事物的名称、概念,最后是自己,于是,他终于沦为失去自我、没有过往的白痴,如同一个婴儿,一个绝望的婴儿,身体亦如是。
第十年,黄昏薄野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个长瘦身子黑衣人,一个矮圆身子白衣人,两者自道门飞出之后往相反的方向疾飞而去。
某一天,白衣人忽然听见一阵婴啼声幽幽自某个方向传来,紧张得瞪目四顾——这是一种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这声音没有初生儿的懵懂,有的仅仅是无边的绝望。
白衣人将腰间的唐刀抽出来,向那个方向飞去。
他看到一身干瘪的衣物铺在地上,唯有腹处略微凸起,啼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他严阵以待、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将那团衣物掀起,露出其中一个目光空洞、面露绝望神情、五体平铺在地面一动不动的婴儿。啼声并不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但声音的源头又确实是这个婴儿。
这种现象让他感到恐惧,他惊疑不定,将刀拿起又放下。最后仁善战胜了恐惧,咬咬牙将刀收回鞘中,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婴儿抱起。
在他的手接触到婴儿的一瞬间,绝望的啼声消失了,转而从口中发出懵懂的哭泣,脸上的神情逐渐由绝望变成无知,空洞的眼神忽然闪烁起生机勃勃的光芒。
白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炮仗向天上发射出去,而后将地上的衣物拾起往道门飞去,当他到达道门附近时,黑衣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我发现了这个。”白衣人将婴儿递给黑衣人说道。
黑衣人接过婴儿看了一眼惊道:“这不是老爷么?!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这黑衣人正是莫蒂。
白衣人听了也一惊,说道:“我料想此子应与老爷有关,未曾想他就是老爷。”
“甸竹这厮,我必杀他。”唐吉目露寒光,语气比三冬雪融时还要寒冷。
甸竹是将唐吉踹进黄昏薄野的管理员的名字。
“如此将得罪整个狼狈相骑士学院……”白衣人颤声道。
“那就将整个学院铲平,你若害怕,大可以离开。”莫蒂冷声道。
白衣人冷汗直流,思绪飞快地运转,在原地踱步半刻钟,最后一咬牙:“拼了!”
随即二人抱着婴孩通过弹弓离开道境。
骑士学院内,通往黄昏薄野的道门前。
“你二人是不是想去杀甸竹?”守护在那里的巨人对正要离开的莫蒂二人道。
莫蒂没有理他,直接离开。
倒是白衣人停住了,问巨人:“此话怎讲?”
“那黑衣汉子身上的杀气都要凝出水来了。”巨人说。
“你要去告密吗?”
“到时候学院肯定会乱成一团,我只想趁机和你们一起离开,如果你们能扛得住学院的怒火的话。”
“为什么?”
“这里是巨人族的地狱。”巨人将上半身的衣物解开,露出其内血肉模糊的躯体,“每天都会有骑士前来砍我。”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要想借我们的力量逃出这里,就要付出一些代价。”
“那到时我会与你们一齐战斗的,战死便了,倒也好过苟活于此,若能逃出生天,自然如天之福。”
白衣人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次日凌晨,一道惨叫声响彻整个狼狈相骑士学院。
莫蒂提着剑将那名叫甸竹的管理员截为两段,边上的白衣人复冲上去将之剁成肉酱,一个巨人将肉酱连同尘土抓起丢入口中一顿乱嚼。
同一时间,学院各地冲起几百道光束,向这个方向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