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四季有明法,万物有成理,下龙城到了一定时分亦有鹅毛大雪、寒风冽雨。但下龙城是一座没有冬天城市,这里永远春暖花开。
有看官不解了:说话的,你错了,既然有寒风冽雨鹅毛雪,怎么叫作没有冬天哩,就算硬将这般冷冽天气叫作春天,也如何寒日里能有气暖花开,莫非成心耍我们顽不成?
看官有所不知。
下龙城原本也是有冬天的,也是遵循春暖百花开、冬冷梨花放的规律的。
然而有那么一天,下龙城忽然来了九名救世主,带头的目放金光,浑身气焰腾腾,余下的各个神通广大,宛若天神,他们一入到城来,即秋风扫落叶般将下龙城的旧日屠戮了个干净,然后将旗往城上一插,在此建了个国,唤作心国。
那心国皇帝——九位救世主之首,是个好事者,他登基以后,便向人民蛊惑道:人生昼短苦夜长,何不与我共赴梦幻天堂,享极乐快日?
这下龙城的人民,原本在南约国的愚民之治下早已麻木碌碌,忽然听得新皇帝做这样的好事,喜不自胜,心想春天来了,纷纷然趋之若鹜,在另一位救世主蓝卫的带领下走向了梦幻王国——在诗歌里盖空中楼阁、做白日梦。
做白日梦的习惯发展得是多么快啊!人民一有闲空,就赶快去受它的迷惑,沉溺在它的魔力之中,使它浸透自己的心灵,让自己陶醉于那些诱人的狂想,那种作用多么惊人啊——可不是嘛,梦想生活和实际生活居然会互相混合、融化在一起,使人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这种变化发生得多么快、多么容易!不到三年,下龙城即与现实世界脱了轨,沉浸入了梦想世界中。
多年以后,心国早已不复存在,唯有下龙城永存,然而那时的下龙城已然没了冬天,无论霜怎么打,雪怎么降,下龙城的人民都只当作春暖花开。
在这样的“奇地”中,草鞋大人或许是九位救世主以外唯一能感受到冬天的人了,因为他总在一年中的某个时段穿着厚厚的棉袄,显得很怕冷的样子,行于短衣甚至赤身裸体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草鞋大人原本的名姓已无人记得,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可能是秦国的一名商人,也可能是冥国一名贵族,偶然间幸得进入下龙城顽耍的机会,便来到了这里。未曾想刚来不到两日,一觉醒来,此城就已易了主,里面的人再也不许出去,外面的人总也不许进来。
他心思慧巧: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被困于心国后倒也想得开,就地买了房产过活,每日载歌载舞,广撒钱币,欢饮达旦。
但要说起人们关注草鞋大人的原因来,倒也不是他怕冷,更不是他有钱,而是因为他时常喝醉了酒便将草鞋顶在头上,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穿着厚棉袄走路,瞧瞧他那傻样,活像个现世报,还兀自在那儿歌唱呢。
这却惹恼了救世主们。人们通常认为,救世主们恼怒的原因是草鞋大人醉语疯行影响了市容,但也有人认为,问题出在那只草鞋上,草鞋大人不该将它顶在头上,而且在街上晃来晃去,这不是在嘲讽大家“本末倒置”么?!。
总之常常因此被抓进宫中,吊着打。
这也是好事者称他为草鞋大人的原因了,而称他为大人,大抵是因为他乃唯一一个进了宫里还能活着出来的人罢。
草鞋大人倒是个好脾气的人,每从宫里踉跄出来,依然会径直前往宫外的一家小酒楼里吃酒快活,仿若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也只有这个时候,草鞋大人吃醉了才不会把草鞋放在头上,因为草鞋刚被用来抽耳光抽散了架,他是打着赤脚出来的。
这一日,深冬雪后,风景凄紧,街上的人依然赤身裸体或穿着断袖,只有草鞋大人穿着厚厚的棉袄肿胀着脸从宫里左摇右摆地走将出来,他照旧去了宫外那一家熟识的酒楼。
这酒楼名唤“文艺废青”,店面与下龙城其他酒楼比起来既狭小又阴湿,其上不知挂了几百年的招牌也显得破旧不堪,说好听点是个传承老店,其实就是个老而不死的破店,然而下龙城的年轻人都很喜欢到这里来吃酒,因为这酒楼的招牌上有“文艺”两个字,好听。
草鞋大人一到店,所有吃酒的,正为初夜、恋爱、婚姻、王国、王位、王冠、田园、大海、童话等等所沉醉的年轻人们便纷纷停下了梦幻中的春暖花开,不自禁地看着他笑。这是文艺青年界鲜有的现象,也是“文艺废青”里独有的现象,要知道,在下龙城其他地方、其他时分,能笑出声的文艺青年,大抵会被说成不正经的痴汉。
有穿长袖的叫道:“草鞋大人,今天又能吃顿好酒了罢!没了草鞋,他们总没理由抓你了罢!”
“哪里话!”有人对此反驳道,“你不见上个月草鞋大人也是刚从宫里出来,也是打着赤脚,又喝醉了酒,却将店小二的布鞋给抢了去,顶在头上,往街上大摇大摆走,被宫里人逮着,又抓进去打,打了大半夜。”
“哎呀!你们怎么不拦着点?好歹让他歇几天再顶鞋子嘛!”穿长袖的埋怨道。
“怎么拦?!”后者道,“草鞋大人是个学武的,哪像我们读书人?他吃醉了酒,想干件甚么事,除了那些宫里人,谁拦得住他?”
又有不穿衣服的表示赞同,他高声道:“上次他还跑到内河边上,一夜之间就盖起一座七层楼阁,有这等伟力,若非有救世主守护心国,他就是国王了!”
“盖楼阁?”穿长袖的问道,“他盖楼作甚么?”
“作甚么?”不穿衣服的嗤笑道,“大抵是学古人,上层楼愁舒啸,临清流独赋诗,被宫里人看见,拆了楼,又是一顿打。”
“草鞋大人有这样才情?”穿长袖的惊问道,“怎么宫里人又打他?”
“才情?什么才情?!他上了江楼就长吁短叹,自作聪明,还作诗讽刺咱们心国没有读书人,不然怎将又挨了一顿打?”
“作的什么诗?作诗也要挨打?”
“作的什么诗?你站稳着听听他说的是不是人话:
几度斜阳兼晚树,
天涯士子知何处?
楼台不见古吟人,
好水空约明月路。
”
“是该打,”穿长袖的听完也点点头,“心国个个都是读书人,个个都会作诗,怎么他在江边盖个楼,往上一站,就能说我们没楼的配不上好水好月了哩。”
“不过话说回来,”穿长袖的继续说道,“往江边盖座楼,风景应该别样的好,我还没上过江楼哩。”
听到这话,那群穿短袖的、不穿衣服的,也纷纷附和“一样”
穿长袖的提议道:“要不我们也请草鞋大人帮忙盖个楼罢,反正他一天闲着也是闲着,总比吃饱了没事干,喝醉了酒被掳去宫里吊起来打的好。”
众人笑了。
此时外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飘了起来,草鞋大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旁,一手扶着酒杯,一手撑着青白色又泛红的脸,望着窗外铅色愈浓的天,眼光略微消沉,显然又有些醉了。
那穿长袖的向草鞋大人倚窗的桌靠近,只觉得外面的日光照进来,万紫千红的花草映进来,明得炫目,便用衣袖遮住靠窗的脸,在草鞋大人桌对面兀自坐下,给他添满酒,讨好道:“草鞋大人近来可好?”
草鞋大人并不理他,依旧望着窗外纷纷下的雪。
穿长袖的见草鞋大人不与自己说话,难掩尴尬,便开门见山试探道:“草鞋大人可有空闲帮忙盖一座江楼?”
“盖江楼?”草鞋大人终于转过脸来,两眼青得如晴天的夜,直直地盯着穿长袖的,开口道,“你们这群废青要楼作甚么?”
“您说哪里话,”穿长袖的讪笑道:“咱这不是见您登楼赋诗雅致得很,也想跟着学学么。”
草鞋大人听到有人要学他,便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编贝,说道:“你不怕挨打么?”
“挨打么?”穿长袖的愣了愣,沉默片刻,忽然无师自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人生于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挨点打的。”
草鞋大人听了奇之,将穿长袖者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欣然道:“明日清晨,来西城江畔。”说完踉跄而去。
众人见草鞋大人出了酒馆,纷纷往穿长袖的那儿凑去,问道:“怎么样了?”
穿长袖的却是打了个冷颤,说道:“草鞋大人今晚就能把楼盖好,大家明日清晨到西城江岸集合罢,天气愈发的冷了,明日多穿点衣物。”
“你莫不是也中了草鞋大人的邪?”有不穿衣的笑道,“门外艳阳高照,热死人,哪里冷了?”
穿长袖的也不和他争辩,门外确实春暖花开,只是自己莫名打了个冷颤,方才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完就觉着自己脑子发了昏了,心想可能是自己穿着长袖,中了暑,于是匆匆与众人道了别,往医馆去了。
待翌日清晨,正值早霞金熠熠,波暖绿粼粼。穿长袖的便与十几个穿短袖的、不穿衣的,一齐来到西城江畔,果有一柱高楼在这儿等着。
“昨晚草鞋大人通宵为我们盖楼,今天大抵没有空闲买醉,也不会挨打了。”几人说说笑笑,往楼顶登去。
……
当日,心国坊间又有了新闻:有十几个傻子大早上学着草鞋大人去江畔登楼抒怀,被宫里人逮到,拆了楼,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