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哀曲与战歌
C.E.70年2月11日,联邦东部时间上午八点。
新罕布尔什州康科德市,雪莱故居。
二层的一间卧室内,杨铭安静地坐卧在他曾睡过许多年的那张床上。
一周前,那次几乎夺去他生命的过度失血,导致现在他的面色依旧像金纸一样惨白,但更加令他难以承受的痛苦却并非来自这具已经开始逐渐恢复的肉体,而是来自内心的折磨,来自他因为妹妹温妮的离世而无法原谅自己的草率行径的那份心情。
“Doc的初步判断是,温妮小姐曾近距离遭受过爆炸导致的破片伤害,致命伤来自破片造成的右侧小腹处的深度切裂伤口,进入温妮小姐体内的破片造成了大小肠断裂与右肾破裂,并进一步导致了内脏的大出血……”此时他的秘书玛丽娜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他解读着一些昨天刚刚被埃瑞克送来的文件。
它的作者是R2小队的军医,代号Doc的古斯塔夫·卡特伯先生,他两天前曾以心理医生的身份来过这里,但最终还是没办法通过语言逻辑的排解来帮助杨铭走出这种低迷的状态,而回到驻地的古斯塔夫坚持认为这份出自他手的尸检报告可能会对杨铭目前的状态有所帮助。
“卡特伯先生认为,在这种重伤情况下,仅靠一辆急救车内的简陋条件,是不可能有办法完成对伤员的抢救工作的,而且即便是在环境与设备均完善的大型医疗机构内也很难确保伤者百分之百的存活率。”读到这里的玛丽娜咽了咽口水,她总觉得那个古斯塔夫的想法很不不靠谱,她已经读了这么多,杨铭的脸色并没有一点点好转,却反而越发阴郁起来了。
“她走得痛苦吗?”还没等她做好是否要继续读下去的决定,坐在床头的杨铭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问道。
“温妮小姐在受伤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玛丽娜翻看了一下接下来的报告内容,回答道,“急救车上的抢救人员为她注射了大量的止痛剂,所以理论上最后温妮小姐应该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她承受了太多不应该承受的痛苦……”杨铭面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倚靠在床头松软的枕头中,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来,“她才刚找到自己的幸福啊……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草率地执行一个不靠谱的行动计划。”
“Boss,您真的不需要这么自责,”玛丽娜叹了口气,“那些恐怖分子并不一定比您的计划更加可靠,有情报来源说他们是ZAFT内部的反自然人主义者,这些人原本就打算处决人质中的所有跟理事国军队有关的平民。”
“呵……ZAFT?”杨铭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这些该死的杂碎如果是调整者,又怎么可能会使用联邦兵工厂生产出来的装备?这分明就是一场贼喊捉贼的蹩脚政治秀,不过现在看来那些大人物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在付出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之后。”
就在哥白尼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甚至连最终的伤亡数字都没有统计完成的时候,以大西洋联邦、东亚共和国与欧亚联邦三国元首为首的理事国集团于联邦阿拉斯加州的朱诺市召开紧急首脑会议,并在当地时间的当天傍晚时分召开全球新闻发布会。
在发布会上,作为首脑集团发言代表的非洲共同体总统萨拉丁·艾哈迈迪·艾敏发表讲话,表示对已经确认逝世的前联合国秘书长岩本秀和的沉痛哀悼,并宣布将以理事国集团为基础组建“地球联合”——一个新时代的联合国,一个更加统一高效的世界性政体。
同时他在讲话中将之前发生的“哥白尼惨案”定性为“一场支持反自然人主义的调整者们发起的恐怖袭击”以及“一次P.L.A.N.T.对地球各国与全体自然人的宣战公告”。
艾敏总统在讲话中呼吁地球国家联合起来,并斥责了那些意图包庇或者倒向P.L.A.N.T.的国家,尤其点名批评了作为“反面典型”大洋洲联合与南美共和国。
同时他还宣读了理事国集团首脑会议做出的,将大洋洲联合从理事国集团以及即将组建的地球联合中剔除出去的决定,从即日起大洋洲联合及主体隶属于大洋洲联合的国际企业与世界性组织均不再有权利享受来自理事国集团内部的各种领域的最惠政策。
这份被称为《阿拉斯加宣言》的发言稿,或者说可以叫做《地球联合宪章》的文件,在它发表之后就立即得到了参与各国的高效执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项措施,就是以大西洋、东亚与欧亚这三巨头的军队为主体建立了所谓的“地球联合军”。
而就在联合军完成初步建立后,在《阿拉斯加宣言》发表后的第三天,也就是C.E.70年的2月9日,地球联合政府的第一任秘书长,也是现任大西洋联邦总统的杰弗逊·奥尔巴尼,他以地球联合军最高统帅的身份宣布对L1、月面、L4以及L3的所有联合军所属军事基地及要塞增兵。
“你能想象到一个国家、一支军队能够在区区两天内就全部整编完毕吗?”杨铭看向玛丽娜的眼睛,嘴角尽是嘲讽的冷笑,“多么高效啊,就像是曾经排练过了数百遍那样,连蜂群与蚁群都自叹弗如。”
“我终究还是没能把她从那些政客肮脏的手中拯救出来。”杨铭深深地陷近他背后的靠枕中,“玛丽娜,我现在甚至不敢去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见我的姑妈,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妹妹,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述她曾经的丈夫所做出的那些事情。”
温妮的葬礼在《阿拉斯加宣言》发表的同一天举行,但无论是她的兄弟,还是她的父亲,他们都没来参加这场葬礼。
雷昂虽然痛苦而迫切地想要来送自己的姐姐最后一程,但因为他在性质敏感的保密机关工作,他本人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因此也不被允许在这个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敏感时间前往地球,这是有情可原的事情。但是钟凯文……他竟然直截了当地拒绝来参加女儿的葬礼!
因为重感冒现在无法下床?这种蹩脚的理由甚至连七八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杨铭因为这件事情被气得咳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参加了温妮的葬礼。
那一天,他拒绝了玛丽娜等人的好意,没有让任何人来陪伴自己,只是呆呆地坐在轮椅上,聆听着祈祷台上那个神父念出的悼词,恍惚中他依稀记得,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曾经来过那座教堂,陪伴着温妮逝去的灵魂走完了最后一程。
其中一个当然是她的丈夫高飞,他虽然来得匆匆,走得匆匆,但他的痛苦却不在杨铭之下,因为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妻子,还有温妮腹中已有一个月的孩子。但他又不得不走,联合军改组导致了整个军队系统异常得忙碌,高飞所在的第七舰队位于月面托勒密基地,那里是现在距离P.L.A.N.T.最近的地方,也随时都可能成为战争的前线。
至于另一个人,那也是一个男人,杨铭不认识他,但却总认为那张戴着墨镜的面孔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陌生的男人没有介绍自己,只说他是温妮的一位旧友,他是在高飞离开后来到的,来得悄无声息,手持一支鲜红欲滴的玫瑰,宛如一只安静而愤怒的幽灵。
他推着杨铭的轮椅,在料峭的春雨中看着墓园的工人们一点点地填平泥土,盖上草皮,看着崭新的大理石墓碑树起,墓志铭上的彩色照片中,那个女孩依旧像她活着的时候,笑得那样灿烂迷人。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注1)”男人在雨中单膝跪在大理石墓碑前,轻轻拂过照片上的雨珠,将那支宛如血染的红玫瑰轻轻地放在了墓碑之前,“我们曾一起读过《哈姆雷特》,你问我是该‘默默忍受坎坷命运的无情打击’,还是‘与深海无涯之苦难奋然为敌’……”
“为了你,我可以与世界为敌。”男人从墓碑前站起来,水滴从他脸上滑落,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一直都想告诉你的,只可惜之前没来得及。”
“再见了,温妮,”男人抬头看了看飘洒着雨幕的阴郁天空,“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一定不要拒绝我啊。”
他离开了墓园,没有再管依旧在墓碑前神情恍惚的杨铭,就像是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中。而杨铭则因为淋雨导致的风寒重新回到了病床上,就这样一直修养了今天。
“玛丽娜,那件事做得怎么样了?”看着窗外放晴的天空,杨铭忽然又开口问道。
“带不走的固定资产已经拜托阿尔斯塔先生的渠道全部变现,最后一批技术人员也在今天上午从巴拿马乘坐远航包机出发了。”玛丽娜轻车熟路地在平板电脑上拨动几下,随后回答道,“目前还留在地表的除了各大洲机房的必要留守人员,就只剩下高层、罗贝尔特小姐以及索恩队长的R2小队了。”
“那就开始着手准备最后的撤离工作吧。”他点点头说道。
“可是Boss你的身体状况……”玛丽娜有些担忧地看着杨铭惨白的面孔。
“让索恩带着他的人护送你和其他高层先一步离开,”杨铭摇了摇头,“我会暂时留在地表,有罗贝尔特保护我,你不用担心,我和她会在今天中午的时候乘坐飞机前往奥布,宇宙里的事情就暂时全拜托你了。”
“嗯,我明白了。”见到杨铭决意已定,玛丽娜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杨铭的房间,去着手准备红樱国际管理层立刻离开地球前往L4的事务了。
联邦东部时间中午十一点,杨铭在罗贝尔特的照料下,经由马萨诸塞州首府波斯顿的爱德华·劳伦斯·洛根将军国际机场乘坐洲际航班前往奥布本岛。
仅两小时后,当地时间C.E.70年2月11日的下午一点整,地球联合正式对P.L.A.N.T.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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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节选自旧世纪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