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于架上脖子上的剑是李洛祎没能想到的,好在月清瑶碍于客栈中人多口杂,最后只好冷冷收了剑,又回头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的踩着步子朝楼上客房去了。
“不过为何能在这里遇见她?她如今是当上京兆尹的巡捕。”李洛祎拧了拧眉毛,下意识的望向对面的白面男子。
陆怀归笑道:“大明宫里糟了窃贼,如今通缉的榜文已是发往道州府县各地,正在四处寻拿窃贼,那位姑娘既是京兆尹的巡捕,又追到这里来,你说能是为何?.”
“有点儿意思,阿瑶竟然也能追到这里来。”
“岂止是有点儿意思?”陆怀归把玩手里的酒杯,嗓音阴柔软绵,修长的眉宇也带着几分妩媚之意。
“那可是白玉螭龙杯。”陆怀归轻声道,他若有若无的扫扫客栈中坐饮谈笑的众人,“世上惦记它的人,可多着呢。”
......
清晨醒来时,外面的天早已是晴了,太阳的金辉洒在沙漠里,铺映在古漠客栈的围墙上。
古漠客栈门外居然有些群骚动。
月清瑶在屋中梳洗后推开窗户,神清气爽的生了懒腰,肆意吸了一口干净清新的空气,古漠客栈大门外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驼铃声还有人声,随着窗子的推开陡然变大,月清瑶若是闭着眼睛,简直误以为昨夜是在闹市的客栈歇了一宿。
将包袱里玄色纱帽取出来,对着铜镜仔细穿戴,系好绛红丝带,帽檐下那对宛如利剑刻下来的长眉,英气凛然。
人群里瞧见了那道熟悉身影,便提了剑径直出门。
古漠客栈正门门外,正停着一队骆驼,驼峰上背着从附近集市上采买的家禽和时新瓜果,人们正忙活着搬弄。、
围墙地下还躺着个老叫花,一根破拐杖,一盏破碗,一面烂席,一身破烂衣裳勉强遮体,老叫花兴许是年纪大了,头发灰白,满是褶子树皮一般的老脸上蒙着厚厚的灰土,老嘴张开也是一口烂牙。
老叫花懒散的躺在墙根下,李洛祎瞧见他四五天里,大多是缩在那里睡觉,心里捉摸着这是等老天爷收他呢。
这样一个毫无生机的老叫花,那对嵌在褶皮里眼珠却也是蒙了一层白翳,他是个瞎子,“阿云!”他叫道,“阿云!”
骆驼队里立时窜出来一个黑不溜秋、十一二岁模样小叫花,听到呼唤飞快的跑过去。老瞎子支起拐杖坐了起来,小叫花跪在席上,凑过脑袋双手捧着方才骆驼队里的装载的新鲜果子,笑嘻嘻道:“阿翁,这是方才我帮他们卸货时赏了我们的,昨日夜里风风大,咱们在棚里饿了一宿,您快吃一些!”
“这两个乞丐有些意思。”李洛祎身旁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道:“一老一少,就靠混在客栈旁乞讨为生,小乞丐能有多大力气去帮忙卸货?还不是大家伙可怜他,施舍了一些。那老叫花力弱体衰,终日靠着小叫花照顾。”
“小乙。”李洛祎伸手拍了拍那个名叫小乙的脑袋,“叫你探的事没一点线索,反倒是整日对这两个乞丐来了兴趣。”
“哟!是来新鲜的果子!往我屋里各样送一些!”
姓钱的商人揽着怀里的美人走了过来,捏着她小脸蛋道:“给我小美人好好解解馋。”身后像是带着尾巴似的,还跟着昨日的那个方巾书生。
“老大!”小乙低声道:“昨日那个姐姐来了!还拎着剑呢!”
“你和大壮去买些果子回来,他就在前头,再给你陆哥儿也捎些儿。”
小乙走开后,李洛祎咧咧嘴,堆着笑去瞧着后面缓缓走来的月清瑶,左手按着腰间长剑,身姿挺拔如枪,白衣长剑,目含微霜,宛然傲雪寒梅。
“好神气的捕快!”他故作惊讶道。
月清瑶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下巴略作抬高,目光穿过李洛祎去看他身后的骆驼采买队,又不自觉的咦了一声,“这外来的骆驼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城镇啊,往北边最近的彩云镇,从古道走差不多三十里路就能到古漠客栈,这座客栈横在西域诸国与中原之间,终年来往的也大多都是来返中原与西域之间做生意的商人。”李洛祎瞧着她,又疑道:“你来时难道不是从此条古道上来?”
月清瑶这才看清门外往北却是条蜿蜒的风沙古道,她想起昨日却是从西边绕了过来的,难怪一路不见古道,差点误入荒无人烟的沙漠禁区,心中不免一阵后怕,又暗暗将那个奸商骂了几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纵即逝,认识故作镇定道:
“自然是这样,只是昨日风沙太大,一时没看清罢了。”
“没曾想会在这里与你碰见,不过你为何会在此,难道宫里......”月清瑶想了想问道,看见李洛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色示意了周围的众人,
“巡捕大人,慎言。”
月清瑶立时住了嘴,瞧他神色不像在开玩笑,心中自然明白这古漠客栈到底有何古怪。
三个月前,长安城中的大明皇宫竟是早了窃贼,偷了御前那盏白玉螭龙杯,当着宫中十六卫军的面逃之夭夭,一时掀起轩然大波,举国纷纭,龙颜大怒,百官惶恐。
天子怒了,那些平时只吃俸禄不干实事的官们一番往日懒散推脱之风,各个勤政起来,兢兢业业,生怕上面怪责下来—到底是哪儿府哪儿县哪儿官养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贼来!
白玉螭龙杯本是稀世绝品,天下无二的珍宝,此等宝贝被盗,天子盛怒,京兆尹立时命月清瑶缉贼。
只是那盗贼飘无影去无踪的,月清瑶半分头绪也没有,就在半月前接连收到数封密报,大盗曾在西境沙漠深处的一座客栈现身过,遂动身赶来了这大漠之中,便在到达古漠客栈的第一日,就撞见了李洛祎。
“你涂粉了?”李洛祎忽然道,“昨日还见你脸上被风沙吹得极糙。”
“没有,你看错了!”月清瑶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
“老大!老大!”小乙匆匆跑来道:“客栈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个叫陈隐泉的拎着枪发疯了似的要杀一个老先生。”
小乙看了一眼旁边的月清瑶,“就是昨日跟姐姐一起来的那个老先生。你们快去看看吧。大壮正在那里拦着呢!”
“杨老先生?”
月清瑶黛眉微蹙,不知杨老先生做了何事招惹了那个叫陈隐泉的家伙,李洛祎拍拍她的肩膀,“过去看看吧,阿瑶。”
一声阿瑶叫的极是亲昵熟悉,就如往日一般。
月清瑶旋即瞪了他一眼,眸中暗含杀气,“李公子,你我可没有那么熟?再喊一声,可就当心公子的嘴了!”
说完便甩着剑往客栈方向走,小乙好奇的瞧着一脸无奈李洛祎,“好漂亮的姐姐,生气也好看,难道这就是老大传闻中的老相好?”
李洛祎看着前面那个女子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总想要笑出来,他狠狠地拍了拍小乙的脑袋,“又是哪里听来的闲话?是不是怀归那家伙告诉你的?”
“没有!是不小心听来的。陆大哥从不与我们说这些!”
“偷听还要理直气壮!”然后他又揽着小乙瘦小的肩膀,“我们也去看看。”
“杨穆!你这个狗贼,居然叫我在这里见到你!苍天有眼,今日我就要杀了你替我陈家报仇!”
客栈里早已被闹的鸡飞狗跳,杯碟碗筷落了一地,那个拎着枪的男子双眼血红,带着极深的恨意望着另一边躲在大壮身后瑟瑟发抖的老先生。
“陈隐泉,你父亲当年若不与奸商勾结,草菅人命,谋求暴利,怎会被捕下狱,你陈家被抄之时,老夫虽在其中,但也是奉了官家的旨意,你如何要向我寻仇报复?”
“这位兄弟,有话何不坐在桌上好生谈谈,举着手里的枪又怎么能解决矛盾!”大壮好心道。
陈隐泉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也敢拦着老子,再不让开就连你一并杀了!”
话音落完,手中长枪往前一挺,身子跟着飞了出去,直取杨穆面门。杨穆惊恐万分,银闪闪的枪尖愈来愈近、。
当的一声,屋中闪来一刀白色人影,三尺长剑挡住长枪去路,枪尖顶在剑锋凝滞不前,剑锋旋即一震,立时荡开枪头,陈隐泉承受不住手掌中枪头传来的暗劲,连连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杨穆见到月清瑶赶来,大喜道:“月姑娘,快拦住这个疯子。”
大壮见到后面赶来的李洛祎与小乙二人,“老大!你来了!”
陈隐泉脸上尽是怨毒之色,“杨穆!你抄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便又提着枪冲了过去,杨穆惊呼用袖子掩住头就要往桌子底下去钻,月清瑶抓着他的袖子一时没松开,只闻清脆的裂帛之声,大袖已被撕去一截。
月清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截衣袖站在那里,身后陈隐泉捏着枪跃在半空,枪尖寒芒闪动,锋芒凌厉。月清瑶察觉背后袭来一阵刺骨寒意,方要拔剑回身。
剑已是出鞘在即,李洛祎轻笑一声挺枪而出,势若奔雷,陈隐泉面色猛然骤变,身子立时像是皮球一般倒弹了回去,手中的枪哐当砸在地上,人也是狼狈的打翻了一桌菜碟碗筷。
李洛祎走到月清瑶身旁,伸手按回她手里拔出半截的剑,轻声道:“你再出剑恐怕是来不及了,不谢。”
他也不管月清瑶是否要出口感谢,低眼去瞧桌下的杨穆,形色体态也未比滚在地上的陈隐泉体面多少。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纳!”
那个方巾书生进门道:“老先生瞧着也是个读书人,如此慌张逃窜,衣袖都被人撕烂,半分礼仪都不顾及了,成何体统?莫丢进了读书人的脸面。”
旁边本是聚着看热闹的春娘咯咯笑道:“原来还有个俊俏书生呢!妾身能问公子名讳吗?”
见到是个娇艳的娘子上前问话,书生带着稍许受宠若惊的味道,极力镇定神色,面上微红,“小生姓杜名晦生,渝州人氏,在此见过姑娘!”
“哈哈,春娘看见个俊俏的,就动心思,上次的那位小哥可是被雷老二扒了皮做了咱们大堂前的鼓面了。”春娘身旁的男子不由打趣道。
杜晦生闻言眼神不自主的瞥向另一边满脸凶煞,身形如铁塔般的魁梧男子,不禁打了个寒蝉,连忙移回眼神,却又撞见那个钱姓商人身边美人眼中若有若无的幽怨神色。
春娘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屁,张孝己!别以为老娘看不透你的心思,不就是见不得老娘跟别人好,便拿傻老二吓唬人。”
李洛祎毫无心思去管那一边的动静,瞧见陈隐泉艰难的扶着枪从地上站起,便道:“背面偷袭一个女子,可算不上好汉!我瞧是陈兄气在头上,方才一时失了分寸,如今且先冷静下来,你与这位杨老先生坐下好好说,就将枪放下吧。”
“这个老贼害我家破人亡,你让我坐下好生与他说,我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食肉寝皮,以泄我心头之愤,告爹娘在天之灵。”
他这才看清陈隐泉手中的长枪模样,分明是军制枪样,再瞧陈隐泉持枪之势与,心中疑道:“寒玉关的兵为何会跑来于此?”
“善哉善哉!”
楼上又有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掌步阶而下,陆怀归白袍披肩跟在和尚身后,神色宁静温雅。
“佛曰七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贪嗔痴三毒焚我,焉能得逍遥自在哉?嗔火滔滔,焚尽功德林。
施主深受嗔之荼毒深矣,困于仇怨也久矣,贫僧这里有一卷金刚经,赠与施主,还望施主早日挣脱业火,心见菩提,得以逍遥。”
和尚从袖中取出那卷金刚经方要递与陈隐泉,陈隐泉冷眼瞧了一眼,“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秃驴!”
他见到客栈中众人在场,若是硬杀杨穆恐是不妥,且如今从军中私自来此古漠客栈,不宜多生事端,遂收了枪推开递过来的金刚经就朝楼上的房间去了。
“七苦之中,贪嗔痴最是害人,”陆怀归道:“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此谓去贪,物极则反,害将及矣;
人若一味见人不是,则到处可憎,终日落嗔,见天下为恶,不若见天下为善,此谓去嗔;
功名官爵,货财声色,皆谓之欲,俱可以杀身。不若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此谓去痴。
贪嗔痴三毒若去,何时不见菩提?然言之愈易,行之愈艰。”
和尚合掌道:“陆施主明矣!阿弥陀佛。”
月清瑶扶着惊魂未定的杨穆坐下,倒了一碗茶与他。杨穆镇定半晌,方才慢慢道:“实不相瞒,老夫原是吏部左侍郎,官居从三品,两年前告老还乡,方才那人系原兵部尚书陈年平之子,四年前后因贪污入狱,满门被抄,那桩案子正是老夫办理的,故才恨我至此,方才一幕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
“当年兵部尚书贪污克扣军饷,购买劣质木棉发往边境,牟取暴利,致使戍边将士男儿无衣御寒,官家闻后大怒,三司会审陈年平,最终物证确凿在之下,抄了全家。
当时举国振奋,极是大快将士之心,当年我也在京中,陈年平最后死在狱中,听闻其子是被发配边军戍边了。”月清瑶道:“杨老先生放心,我既在这里,那陈隐泉必不敢乱来。”
见到事情一时平息,周围看热闹的人便就散了,杜晦生仍是跟在钱商人后面摇头摆尾的走着,春娘似乎还没有骂尽兴,无不穷尽污秽之言、泼辣之词,张孝己倒是个好脾性,不去管那个泼妇。
除了那个健壮肥硕的雷老二,旁边几个弟兄见到春娘这般大的脾气,半点儿声也不敢出,想到昨日那个在棚圈挨了一夜风沙、至今高热未退还跟骆驼躺在一块的弟兄,便觉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