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洪洞到蒲县直线距离不足百里,但沿途都是蜿蜒的山路,走山路则足有二百余里。
沿着山路走到天黑,铭鈺远远望去,见山脊上隐隐有一间小屋,她便斜登山坡来到小屋跟前。
这是间被人废弃的砖石小屋,没有屋顶,也没有门扇,屋内地上铺着一堆薅草,墙角扔着许多烟蒂,好在山脊上风大,这里没有蚊虫,正好可以过夜。
走了一天的铭鈺浑身疲累,躺在露天小屋的薅草上睡着了。
晨曦刚刚泛起,铭鈺便被鸟鸣叫醒,她忽然感觉小腿十分酸疼,用手一摸发现肿了,肿的比平时粗了一倍!
忍着疼痛他又开始在山路上行走,从太阳初升的早上,走到日头偏西的下午,他终于来到了位于山窝里的豹子沟煤矿。
即将见到爸爸?爸爸现在长什么样?如果见了爸爸,爸爸能认出自己吗?铭鈺此时内心十分激动也十分忐忑。
只见这座煤矿大门紧锁,里面没有一丝机器声或人声,倒是传来一阵乌鸦哇哇的叫声。偌大的煤矿难道已人走矿空?大门边有一个旁门,里面是一个值班的小屋,小屋有一个挂着窗帘的窗户对着外面。
铭鈺走到小屋窗外,听到里面有人咳嗽。说明里面有人!她马上连续拍打旁门。
过了良久,里面咳嗽的人才说话:“别拍了,别拍了,矿上的人都走了,现在不干了。”
从这人沙哑混沌的声音铭鈺听得出这是个老人。
“爷爷,您能开开门吗?我有话问您,”铭鈺很恳切。
“我就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啥也不知道啊,”老人说完又接着几声咳嗽。
“爷爷,我从山东老远来的,您就先让我进去吧,我有话说。”铭鈺带着央求的口气。
旁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老人满脸黑斑,嘴里散发出呛鼻的酒气和烟味。
“进来吧孩子,”老人瞅了铭鈺一眼说道。
进了大门的旁门,老人没有把铭鈺往屋里让,而是让他坐在一张石桌旁的石凳上。老人坐在他对面后问道:“孩子,你是来找人的吧?”
铭鈺点点头道:“我来找我爸爸!”
“嗯,到这山沟里矿上来的都是来找人的。你爸爸叫啥名字?”老人边问边用烟袋锅点上一袋烟。
“我爸爸叫肖绿洲,十五年前来这里挖煤,来这里四年后就没消息了!”铭鈺答道。
“肖绿洲?”老人似乎想不起来。
“也有人叫我爸爸的外号黑驴子,”铭鈺说这话时有点脸红。
“黑驴子?!他是你爸爸?”老人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铭鈺看着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低头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回忆,半晌才抬起头,眼角竟溢出了混黄的泪水。
看着老人这样的神情铭鈺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心立即揪了起来,她双手捂着胸口焦急的问:“您认识我爸爸?他在哪?”
老人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竟然说:“我不认识你爸爸,再说这个矿从前年就已经关停了,人都走光了,现在这个矿准备卖了,老板在找买家,我只是老板雇来看门的,别的啥也不知道。”
铭鈺能感觉到老人认识爸爸,或许有什么苦衷使他不能说出来,于是央求道:“爷爷,我爸爸来这里挖煤后,我妈妈后来也死了,妈妈临终嘱咐我们姐弟四人长大了要找到爸爸,您就告诉我爸爸的消息吧!”
老人转过身背对着铭鈺,又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孩子,不要再问我,这座矿山后面有一个山谷叫槐花谷,里面有一个佝偻婆,你找她去吧。”
槐花谷,三面峭壁一面缓坡,峭壁顶端到谷底有数十丈。铭鈺从缓坡进入山谷,谷内枝丫交错长满槐树。谷底有一条淌着黑水的小溪,黑水染的周围的碎石都成了黑色。
铭鈺循着小溪来水的方向向前探去,快到西面峭壁的时候她听到前面传来咔咔的声音,再往上走,看到山根上有一孔人工挖掘的山洞,洞口旁边有一大堆洞内挖出的碎石和煤渣。那小溪的黑水从洞内流出,那咔咔的声音也是从洞中传出。
铭鈺在洞口听了听,很显然那咔咔声是有人在洞内挖掘的声音,估计是矿上那个看门老人说的佝偻婆,于是铭鈺朝洞里喊道:“老婆婆,老婆婆――”
洞里面挖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接着喊:“老婆婆――”
几分钟后一个老婆婆从洞里走了出来。
只见这位老婆婆衣衫褴褛,身体佝偻的像一个问号,双手就像两副黑色的铁爪,凌乱的白发被黑煤灰遮蔽,满脸黑黑的沟壑,嘴里只有三五颗参差不齐且是黑色的牙齿。由于脊背严重弯曲,老婆婆看人只能撅着下巴仰着脸。
她那眼皮夹缝里混黄的双目打量着铭鈺,嘴里发出了嘶哑且模糊的声音:“你找谁呀?”
“我找您,是豹子沟煤矿看门的爷爷让我来的,”铭鈺担心婆婆耳背,所以大声答话。
“找我干啥?我一个干吧老婆子,”佝偻婆语气冷漠。
“我爸爸十五年前来这个煤矿挖煤,四年后失去了消息,我来找我爸爸,您也是找人吧”铭鈺道。
佝偻婆听后颤声说:“你是来找爸爸,我是来找我儿子單果,他们都在这矿井里”
听佝偻婆这样说,铭鈺浑身发凉,已感觉到不幸:“您是说他们?”
“光我们贵州来的就有四十多人,他们在里面已经八年了!我三年前就来到这里,我要挖开一个洞,把我儿子單果找出来。我和他早死的爸爸就这一个儿子啊!”佝偻婆的眼窝干涩,显然泪水早已哭干。
“怎么不找煤矿的老板呢?”铭鈺问。
“矿难发生后,黑心的煤老板隐瞒了矿难,将所有矿井入口封死,只雇了个老头看门,跑国外享福去了!”佝偻婆说这话时带着极度的怨恨!
夜深了,佝偻婆和铭鈺合衣睡在槐树下的草棚里。或许因为劳累,虽然有蚊虫叮咬,但佝偻婆还是沉沉的睡着了。
铭鈺虽然因连日奔波也很劳累,但听到父亲可能已发生不幸他,使他伤感郁闷难以入眠。自己出生不久父亲便离开了家,虽然对父亲没有具体的印象,但妈妈生前对父亲望眼欲穿的盼望却使他萦绕于心。
午夜时分,肖铭突然感觉有一缕阴风吹来,他急忙从体内腾出。他看到一缕瘦骨嶙峋的人形黑色鬼魂飘浮到一棵大槐树的树梢上,骨白色的一对眼珠与肖铭视线相接。
“你是从活人身上脱出来的?”那魂颤巍巍的问道。
“我的魂可以出窍,”肖铭道。
“昨晚听一个过路的游魂说,有一个双魂两性人在洪洞的黑砖窑除恶救人,是你吗?”
“嗯!”肖铭很羞涩而又尴尬的点了点头。他有些惊讶,阴间的消息传播似乎比阳世还要快,而且阴间竟有魂称自己为双魂两性人!
“你为什么到槐花谷来呢?”那魂又问。
“我来找我的爸爸黑驴子!”肖铭直言不讳。
“你是叫肖铭鈺吗?”那魂异常惊喜。
“我是肖铭,另一个是肖鈺,她的魂不能出窍,我俩合称肖铭鈺。”肖铭清楚这魂认识父亲。
“我是單果,睡在你旁边的婆婆就是我可怜的老妈!”这魂悲声道。
原来这就是佝偻婆千辛万苦要找的儿子單果!他们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不能互通音信,这不禁令肖铭徒增感嘅:“你母亲在这里挖山洞苦苦寻你累弯了腰,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啊!我每天都看着妈妈,看着她佝偻着脊背在洞里挖掘的时候我都会大声哭喊:妈妈你别挖了,别挖了,果儿就在你身边呢!可再怎么喊妈妈也听不见!”單果阴魂的哭声异常凄厉。
“我爸爸怎样了?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吗?”等單果情绪平静一些后肖铭问道。
“你爸爸的尸骨就在这个煤山的巷道里,你跟我进去看看吧!”單果道。
尽管肖铭来到豹子沟后就预感到父亲早已罹难,但当听到“尸骨”两字后才意识到父亲真的已不在人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真正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不禁黯然神伤。
跟在單果阴魂的后面,肖铭随之潜隐进了大山里的漆黑巷道。巷道里夹杂着浓重的瓦斯味和浓重的阴气,枯朽的圆木支撑着洞壁,遍地塌落的煤块和石渣使巷道愈加坎坷狭窄。七转八拐许久后飘游进入一个较宽的巷道,肖铭看到里面地上暗黑中有架架白骨,这些白骨闪闪点点的发出瘆人的磷光。
惨烈!糟破的工装罩着架架白骨,有的头骨骷髅还带着头盔,有的白骨手骨掐着自己的颈骨,有的白骨手骨抱膝蜷缩,有的白骨双手掩面……。肖铭从前到后默数了一下,这条巷道里竟有53架白骨!
“他们是怎么死的?”肖铭痛心的问道。
“当时发生了瓦斯泄露,而突然停电使所有的风机停转。这条巷道前面就是竖井井口,我们都跑进这个巷道逃生,而此时竖井的缆车根本就没有下来,就这样我们当班的53名矿工活活被瓦斯毒死了!”單果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时为什么会突然停电呢?没有备用发电设备吗?”肖铭想弄清真相。
“我们死后有鬼魂夜晚到矿主洪老板那里了解到:矿主洪老板欠了我们矿工许多工资,而许多矿工都是私招的,外面人并不知道,而那天发生瓦斯泄露,洪老板当时又听说可能有矿工遇难,他担心矿难的消息败露,又担心矿工们出井后索要工资欠款,于是狠心的人为断电,使我们失去了逃生的机会!就在矿难发生不久,为了掩盖真相,洪老板和他的手下密谋,又把矿井所有出口掩埋,销毁了所有用工的证据。然后他们携款走了,只雇佣了一个老人看门。现在他正筹划卖掉矿山,以便永久掩盖罪行!”單果把真相说的很清楚。
“我爸爸和其他矿工的冤魂都去了哪里?”肖铭想见到爸爸。
“你爸爸和其他矿工死后不到半年,来了一个话语亲和叫汪敬和的鬼,他说太行山东面有一个叫关阴城的地方,那里鬼魂生活的很幸福,收留阴间冤鬼孤魂。由于他说的好听,大伙就跟他去了,”單果答道。
“你没去是因为知道你妈妈会来找你?”肖铭很聪明。
“我妈妈就我这一个儿子,妈妈放不下我!”單果又开始伤心。
“我爸爸的尸骨在哪?”肖铭问。
经單果的指认,在一副较小的骨架旁有一副着工装、面朝下呈卧姿的骨架就是黑驴子。
肖铭震惊而又悲恸的看着父亲的尸骨,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就是一心想要男孩的父亲?!这就是为了养家糊口来异乡深入井下挖煤的父亲?!这就是妈妈生前日思夜想的父亲?!
“你爸爸生前是个倔强耿直的好心人,从我来了以后他一直关照我。那次矿难发生时,他拉着我跑到了这里,我们死在了一起!他旁边的尸骨就是我。”單果指了指父亲旁边的尸骨。
“我要把爸爸和你的尸骨都运出去!”肖铭的语气很坚定。
“挪动物体需要活人进到里面。在山北面有一块巨石板盖着一个洞口,如果能有活人把石板移开就能进来。”單果想出了将尸骨运出的办法。
天亮之前肖铭漂移出煤山回到体内。肖鈺悻悻的问道:“你去哪了?”
“我进到矿井巷道里,我看到了爸爸的尸骨,”肖铭轻声道。
“爸爸的尸骨?爸爸他真的死了?”肖鈺震惊而又悲伤。
天亮后铭鈺找到了單果所说的那块压在洞口上的巨石板。这块石板有一丈见方,斜压在山坡上,石板的下部埋在一些乱石上。
这么沉重的石板凭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挪动,聪明的铭鈺便用佝偻婆用过的镐头将石板右侧下面支撑的一块块乱石刨开,石板右角失去支撑终于轰然倒向了一边,一个尘封多年的洞口露了出来。
铭鈺用一块湿布系在头上遮住口鼻,带着两张包袱布钻进了洞中连接的巷道,半晌后背着两个包袱将父亲和單果的尸骨带了出来。
槐花谷底,佝偻婆浑身颤抖,她摸着儿子的头骨心如刀绞:“儿子啊儿子,妈总算找到你了……!”
坐在地上抱着儿子的骨架,佝偻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万点白花随风从树上飘落。此情此景唯凄似幻?人世间母爱无限,情殇哪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