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憋久了,也许是这场雨下的太冗长,解颐突然想说点什么,说点不是装疯卖傻的话。
“那你也没有见过流浪狗吧?”解颐又轻轻问了一句,目光仍旧是看着外面细细的雨。
纪誉皱了皱眉,“就是别人不要的狗吗?”
解颐摇了摇头,“流浪狗和失去主人的宠物狗是不一样的,流浪狗,是那种好似从来没有过主人的狗,好像自生来就在某块地方生活,却没有家。”
解颐从前和师父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胡同里就有一条这样的流浪狗。
在他们那片地方,流浪狗是很常见的,颜色大多是黑色或棕色,不过身上总是灰扑扑所以也没人在意它们的毛色,体型多是半大小狗的样子,因营养不好或吃的不讲究,都是骨瘦嶙峋长不大,品种也不会太好。它们就像一座老城里的一群动物土著一样,经常出入的是胡同区。流浪狗的适应能力比任何动物都强,几乎什么都吃,吃什么都能活,晚上只要一个隐蔽的地方就可以睡。会自己觅食,有时也靠胡同里的居民给一点剩饭剩菜,有时候也会偷,饿了几天的流浪狗或者是刚生完小狗的母狗,也会去未关好院门的人家里偷些食物,当偷了东西被发现追打出来,或是被孩童无故追打,它们便会发挥特有的技能,看见泥坑便会跳进去,用自身的脏污将人们逼退,当从泥坑里出来的时候,嘴里有时还衔着一块不住往下淌泥水的饼或者一块肉。
解颐是长大后才知道,只有他们那边的流浪狗才会如此,或者说,只有他们那边有这样真正的流浪狗。她去过比较大的城市,外面的流浪狗不过是别人不要的宠物,它们不会滚泥坑,无论是适应能力还是智慧,都和真正的流浪狗相差甚远。
在解颐的心里,流浪狗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动物,至今没有其他动物可以企及。解颐他们胡同的那条流浪狗是条黑色的小狗,没有主人给它命名,大家便随便的叫它“小狗”或“小黑”。小黑能记得每一个喂它的人,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然后根据这些用不同的方式得到食物。细想来可能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连人都未必有这样的记性和智慧,可是流浪狗就是可以做到。
比方说如果遇到解颐这样本身就同情它的人,它不会用力的摇尾乞食,只会默默的守在身旁,不急也不催,因为到最后解颐一定会剩下一口给它。小时候解颐晚上去胡同外上厕所的时候总会害怕,如果遇到小黑,只要叫一声,它会自动的跟随,守在厕所门口,如同守护自己的主人。它听得懂任何话,但是永远只是用沉默的眼睛看着你,或是驯顺的低一下头。而如果在小饭馆的门口,或是哪家的门前支起桌子几个男人开始喝酒吃肉,它会跑过去摇尾助兴,在得到一块骨头后,就立刻起身远远的蹲坐在不碍事的地方,有人喂它,它会又跑过去,吃过了,又远远的蹲坐在一旁,避免影响别人的兴致。这样,那些喝酒的人到最后也会有意的把剩下的骨头和剩饭菜喂给它,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从心底会觉出它是通人性的。
解颐很早就发现,小黑对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它并不完全靠别人同情,它有自己的智慧。除此以外,它会自己抓老鼠,黄鼠狼,在垃圾堆上觅食,以各种奇怪的本领和方法谋生。
到了冬天,到处都有想吃狗肉而去不起狗肉馆的人,没人知道小黑每天要面临多少危机,尤其是晚上。可是它总能躲过去,它会忍住饥饿而不去碰那些做诱饵的食物,会躲开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每次冬天的清早解颐看见它,总有一种感动涌上心间。
小黑是一条母狗,有一年夏天它怀孕了,那段时间肚子很大,不久后生了一窝小狗,没人知道它把小狗藏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它带着一群已经会走的小狗出来散步,大家才知道它的小狗已经这样大了。它会有意识的带着小狗们去一些人家的家里,蹲坐在人家院子里舔舐自己的小狗,若是有人想要抱走一只养,跟它说一声,它是听懂的,它会把那只小狗留在那家里,让小狗有个住处。
它就这样一只只的送,最后如果有一只身体不好或者不好看的小狗没人要,它就会带着它,教它如何生存,等那只小狗长大,就是另一个它。
有一年,解颐的师父突然中风住院,被送回来后已经不能下床了。解颐当时已经搬出去住,忙着四处跑演出,收到消息后立刻赶回来看师父。回来时在胡同口碰见了小黑,她很惊讶,因为据她搬出胡同已经有几年了,因为忙,平常回来看师父也只是匆匆的来去,没有时间注意小黑还在不在。可算算时间,小黑的寿命似乎不应该有这么长。
她那次回去接过照顾师父的任务,就又住在了师父家。在门口发呆的时候她叫过来小黑,小黑的眼神并没变,可是到跟前解颐才发现,它不是小黑,虽然和小黑长得一模一样,可它是只公狗,解颐那时才意识到它是小黑的后代。她忽然想到,即使是它们,也好像是一代代的在传承着什么。
解颐那天蹲在师父的家门口,捂着脸哭了。
解颐从十四、五岁就肩负起和师父一起赚钱养家的担子,她和师父一起挣出自己的饭,或单独出去。受过苦,也受过欺负,每次到咬不住牙的时候,她总会对自己说:要有流浪狗在泥坑里打滚的精神。
她从不觉得碰不过不去硬碰是软弱的行为,就像被追打的流浪狗不能回过头去咬人一样,因为即使赢了,到最后也会被打狗队带走。如果流浪狗是这样的,那早就灭绝了。所以解颐从不斗狠,从不因为一时屈辱就走极端。也渐渐的理解师父的隐忍,师父的一些行为正像滚泥坑的流浪狗,可如果不那样,怎么会有后来的小狗?
解颐的师父只有病重时才会借着小黑们说出自己的一些辛酸:
“街上的流浪狗和我们街上作艺的人是最难的,无依无靠,从不咬人,老老实实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靠作践自己求一条生路,可即使是这样,依旧是那么的难……”
每次解颐听到,总是低下头把脸对着药碗,狠狠的忍住泪。
她委屈过自己,却也从不轻看自己,她知道,她和师父这种私人团体的艺人是很遭人看不起的,尤其是那些身后有大单位的同行,经常会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看他们。解颐知道他们过得比自己和师父有保障,可她从不觉得自己和师父就比他们差,每次被轻视或者被眼红,她总是平静而坦然地怼回去:
“大家都是凭艺吃饭,你有你的能耐,我有我的本事。你会的我也会,而我会的,你做不来。如同流浪狗和家狗,你所比我强的,不过是有人按时喂。”
她的话让对方直说她粗糙,可是她明白话中蕴含的道理,她不是在骂人,她就是在讲道理。
如果说流浪狗吃百家饭自己谋生是不上台面的,那那些养在家里的狗,又强在哪里呢?
被人养的狗有漂亮的毛色和血统,会握手会打滚会作揖,但是流浪狗也有自己的本事,它们有最原始的生存技能和摸爬滚打出来的智慧,仅仅是生存二字,就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和学问。解颐从不因为流浪狗地位低而轻视它们,更不觉得拿它们自比是在骂自己,她觉得流浪狗比任何动物都要有智慧和本领,这种欣赏也出于一种对自己的认可。
解颐不会轻视所有那些高贵的同行,她所看不起的,只是那些不看本领只凭着身份奚落她的人,尤其是在她和师父落难的时候。每每这时,在咬上牙苦撑的时候,她还要挺起胸脯警告那些打落水狗的人:凭实力吃饭的人,是不怕一时的坎儿的,因为终会有熬过去的一天,而如果你们有一天被踢出所依附的团体,除了可怜巴巴的再找其他长期饭碗,没有别的办法。就像有些被踢出家门的狗,一边卑微的再找人收养,一边还要瞧不起流浪狗,绝不承认流浪狗也有自己的一套文化,而且比你们的更难学。那时我会让你们知道——丧家之犬,连做流浪狗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解颐这辈子有什么榜样的话,那么就是那一人一犬,人是师父,犬,就是小黑。她并不盲目崇拜,她知道师父也有缺点,就像流浪狗在那种环境里身上必定有虱子一样,可那不妨碍她敬重师父。在师父晚年时,解颐穷尽自己的积蓄给师父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把演出赚来的钱都用来孝顺他。师父在还能下地的时候解颐就给他置办了很多东西,还有不少好的穿戴,师父本人在晚年也终于得到了一些权威认证的名誉。
因此也有不少眼红他们的人,明里瞧不起背地里谩骂,就好像人们突然之间欣赏起街上流浪狗那些小聪明,甚至比对家狗还要喜欢,这怎么能让一些家狗不气?
有些话也传到过师父和解颐的耳朵里,说的最多的不过是,师父即使生活过好了也褪不去骨子里那种味道。
“什么味道?”纪誉不知不觉已经听入了神,轻声问道,眉头微微地皱着。
解颐眯起眼,眼神锐利而坚定:“他们说那是一种低等的,下贱的味道,而我觉得——那是滚过泥坑的味道。流浪狗即使从泥坑里出来被冲洗干净,那种味道也褪不去。可是我觉得很好,我反倒不希望师父把自己洗的太干净,他身上泥坑的味道能时时提醒我怎么应对所遇到的苦难。我也不希望自己身上失去那种味道,我的日子已经比师父以前要好很多,我以后的人可能会更顺利,不需要再滚泥坑,但是没有人可以顺风顺水,受苦不可怕,屈辱才是最难耐的,当沉不住气或要轻看自己的时候,可能他们也需要闻一闻那种味道。”
如果解颐没有来这里,她将来也会像师父一样收个徒弟,那种味道,是她想保留给自己的徒弟的。
一阵风从门口外吹来,解颐的衣袍被吹得微微摆动,纪誉微微怔了下,一股雨水混着泥土的味道扑到面上来,不知道是外面的味道,还是她身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