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其实并不好当,不光要应付群众上访,还要疲惫于向省里不同信访部门汇报安抚民心的工作情况,这才是最辛苦的差使,尽管汇报内容出自一个模子,大同小异,可万一与实际情况有出入,调查下来,首当其冲的责任人就该是他区长了,此类欺上瞒下的罪名不乏例证啊。风险与收益向来是共存的,度过了风险期就是收获季节了。所以,邢区长升迁副市长,替代凌副市长的位子,名正言顺。但好事总难以成双,壹号在提名邢区长为副市长时,老头子动用人大常委会的权力给否决了,理由很充分:一个刚受过行政记大过的区长在一年半的处分期限内是禁止晋升的。为此,老头子让人大办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的小册子送到了市委办,破天荒地给市委做了一次深刻的普法宣传,甚至在电话里跟省委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直接叫板了,有理有节,理直气壮,省委拿这个土霸王也没辙。壹号只能忍气吞声,知道权力机关就是法律小册子多,那些册子是刚性的,再加上刚性的人大主任,这回是无法达成君子协定了,因为壹号这边无法提供等价交换物,而老头子在官场这么些年从没做过折本买卖,也算给自己在“氮肥厂”事件上出了口闷气。
但壹号的手腕总是超长的,最终在有功之臣邢“爱卿”的脑门上扣上了“书记助理”的乌纱帽,分工上是这样的文字说明:协助书记处理日常事宜,分管政法工作。从表述上看,完全是充当了专职市委副书记的角色。自从地方党委书记实行“一正两副”后,党委权力貌似是统一了,避免了职责错位,但有时候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将过去书记“一言堂”的弊端充分显露了。就本市来说,精兵简政后留任的那位专职副书记看似在分工上扩充了权力,实质基本没变,原来就是党群书记,现在还是在主管党群工作,也难怪壹号要用“书记助理”的名堂来召集高参,分身无术不是?
因为老头子的作梗,市政府暂且空缺一名副市长,留待重新提名,对邢区长来说,未免就不是好事儿,因为他可以在壹号困顿时充当替身,从权力分配上,虽比不上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肥差,但主管“政法”也不失为软着陆了。壹号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对老汪的衷心有所怀疑,于是亮出一柄“达摩克斯特”之剑,明晃晃的,悬挂在老汪的头顶上,让这个兼任政法委书记的公安局长温顺些。
副市长的位置不能因为地方派系争斗而空缺,很快便从省建委空降了一位副厅干部填补了空缺,老头子自然是大笔一挥响应省里指示了。新来的副市长姓朱,这朱副市长进了市府还是比较低调的,我原先开的那辆本田成了他的坐骑,这在市府大楼开了先例,因为从没有新上任的坐过前任的旧车。可能新官上任都喜欢别出心裁,表现出与众不同来。想当初壹号上任的时候,是从省城坐火车硬座一路熬过来的,而且下了火车也没跟人通气,直接坐车站巴士到了市委。可能是团委干部综合素质高,深刻领会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内涵,也懂得节省政府开支的大道理,从小事做起,一上任就做出了表率,至于以后能否坚持下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朱副市长到任后,市府基本是大换血了,从市长到常务副市长,再到秘书长,好象提前召开了人大会,其实才刚换届不久。真是旧貌换新颜,包括我们小车班也多了个新面孔——老万。老万先前是给宣传部老部长开的车,部长正式退休后,他进了政府小车班,准备给朱副市长开本田。
这老万四十多岁,从满口黑牙上看,资历就不浅,一直给老部长开车,从局里开到纪委,再到宣传部。说起纪委的经历,老万直挠头,说那地方太神秘了,当初老部长在监察局长位置上本来干得好好的,大有可能接任纪监委当家人,后来也不知道什么事,调出了纪委,干起了宣传工作,没人知道内情,老部长一直守口如瓶。反正到了那地方的人,会变得阴沉,走路都怕踩出响声,别人跟你保持距离,说话格外小心,包括跟领导司机打交道,也是察言观色,塞你司机一包烟还要看领导的情绪。
被老万这么一说,我心凉了半截,本来跟吴同学在市府就过着清贫日子,把车开进“双轨”上,不等于自断烟火吗?
小姜有日子没给我电话了,一开口就跟我道喜:“入轨了,余哥,以后更牛比了!”
我骂他这阵子上哪鬼混去了,该不会准备跟刚哥上“XX”大厦守大门去吧。
小姜说:“没办法,老头子闲不住啊,上次在省城一呆就好几天,还让我关机,神经兮兮的,快成地下工作者了,不就是拜会省委组织部部长吗?我一回来,全市人民好象都知道了,有啥好保密的呀?真怀疑老头子提前步入老年痴呆了。”
随后他说:“老头子这阵子常提到你余哥,觉得你上纪委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将来没准会改行成为纪检干部。余哥,老头子是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让我这个后来者倍受打击,他打发我的将来就是那句——哪来回哪去。我还就不服这口气了!”
我回敬他:“给刚哥接班啊。”
小姜说:“那是痴心妄想,不过刚哥说过,只要我愿意,以后随时把我安插到驻省办,别的不会,调教服务员我很拿手的。”
小姜还尚存自知之明,我倒觉得他更适合壹号车的岗位,壹号太含蓄,斯文有余,缺少小姜这样的无赖角色给他长脸,跟刚哥比较,刚哥只具备匪气,猪脑袋不灵活,除了方向盘,无法充当“守门管家”,而小姜是只狐狸,不光能学出狗叫,也会耍猴戏,更别说狐假虎威的老套路了,轻车熟路。
听了小姜的转述,我听出老头子是有话要向我灌输的,碍于上次将我扫出门第,不太好意思让我上门聆听。
老婆也以副部长身份正式到宣传部上班了,级别一样,待遇明显改善,有辆丰田小车专门接送她上下班。叫我大跌眼镜的是,她跟老头子一个德性,属于前排官僚。有关我的事,她也不像以前那样给我把脉了,到任没几天,已是两个晚上没回来吃饭,应酬明显成直线上升趋势。我这个闲置的市长司机快蜕变成“宅男”了,按部就班地忙碌于厨房间,伺候家里的一老一少。
今晚老婆又是缺席餐桌,儿子埋怨说菜太咸了。
我忍不住骂道:“别跟老子挑淡捡咸的,等老子忙起来,你只能到街上大排档填肚子了。”
老爷子呵呵一乐:“看你以后还敢往家里带烟酒,上梁不正下梁歪,纪委是管别人嘴巴的,先要管好自己嘴巴,这倒让老子放心了,好好开车。”
饭后看了会电视,儿子忽然在房间叫我,情绪很激动。进屋一看,苍天啊,儿子QQ视频上居然出现了吴同学灿烂的笑脸,能让窗外星月失色的光芒。
儿子将麦克交到我手上,我终于跟吴同学跨过时空展开了久违的对话:
“老余,咋瘦了啊?现在还好吗?”
“吴市长你看上去胖了点,享受天伦之乐吧。我现在随时听候领导召唤,这些天焖在小车班里嘴唇都起泡了。”
“昊昊我都安排好了,我下周就回去,你考虑好跟我一道上纪委吗?”
听她话的意思,我老余还有选择的余地,市府小车班早人满为患了,除了你吴同学,还有我挪动屁股的空间吗?
我正想表态,她又说道:“书记跟我在电话里商量过,他觉得你人不错,如果你对上纪委有顾虑,也可以给书记开车,他的司机很快要调动的。我还是那句话,跟我开车就别想着什么好处,到了纪委要求会更严格,预防针我先给你打上,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我迟疑了片刻说:“不会吧,我可是跟老领导开过车的,书记就那么放心我?”
吴同学轻松一笑:“你过虑了,你就是个司机,技术好,为人稳重是根本,至于领导间的事,可不是一个司机能操心上的,如果领导心胸这么狭窄,还能胜任自己的位置吗?”
吴同学说得很轻巧,其实是有意回避官场的潜规则,领导看待司机就如同看待自己的坐骑一样,只能推陈出新,不可能废物利用。当然,朱副市长除外,用上了吴同学的旧坐垫。可给老头子开过车的老余,就是那辆废弃的旧奥迪,退居二线才是正道,怎可能驰骋前沿,牵动市委的火车头?
吴同学最后说:“你先不用答复,等我回来再说吧。”
吴同学的灿烂笑脸换成了昊昊的一脸奸相,我只好意犹未尽地将麦克交还到儿子手上。
出了儿子的房间,自己点上烟,埋头在烟雾中思考着吴同学刚才的话。我越发糊涂了,神通广大的吴同学夹在市委书记和人大主任中间,到底心系哪方,仅仅是中庸者,左右逢源吗?这不成了中间派吗?
老头子的意思很明确,想得很深远,让我丢开方向盘,直接进入纪检队伍,这实在是抬举自己的老车夫了。倘若给壹号开车,等于是背叛了旧主,老头子还能安心在书房里欣赏他的收藏品吗?那里头很多有我二传手的杰作啊!一旦败露,出卖人肯定就是老车夫了,白眼狼一个!
冷静一想,取舍的答案是现成的,基本没的选择,就冲老头子对我的多年关照,我也不能充当叛徒的嘴脸。上纪委是权宜之策,以后有机会再跳槽也不迟,反正老万的话,加上她吴同学的秉性,让我明白纪委那道“双轨”是钢铁打制的,开上车去容不得一点缝隙,稍作偏离就可能车毁人亡,上那边就当是尝试新道,适应几个来回就岔开进入正常路面。
主意拿定,我才觉得轻松了点,因为吴同学就要回归了,我也不别像个快要出嫁的老姑娘,死皮赖脸地赖在娘家吃现饭。不开车只拿干巴巴的薪水,对一个领导司机来说,那是一种羞耻,职业性耻辱,不是领导无能,就是你司机太差劲,得不到领导信任,把你冷冻起来。
副部长跟当初的副局长在外表上区别不大,包括C罩胸脯,但骨子里的东西发生了质变,吴同学让我选择的两条道儿无须我透露,她早一清二楚。我严重怀疑副部长的宣传窗口是直接向壹号敞开着,长此以往终将胸脯坦露啊。这样的先例实在太多了,混杂在官场上的女人,要想春风得意,就得依附一个男人给她泼洒小雨,仕途甘霖,也便一帆风顺了。老婆说书记的司机下个月就要上驻省办当主任,准备物色一个新司机,市委办特意跟她提到过这事,看好我老余的。
老婆加重口气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比上纪委强百倍,别跟着那姓吴的了。”
我洋腔怪调地说:“好象跟市委书记开车是要经受住口水冲击的,都说市委书记跟刚哥的老婆有一腿,你信吗?”
老婆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看上去有点做贼心虚啊,难道这也是规则吗?给壹号开车前先得让自己的老婆当肉弹垫在车座上?
老婆自讨没趣,不再提这事。
都说女人敏感起来,能从男人的短发上揪出一根长发来;其实男人敏感,直接能嗅出女人身上的异味。我开始怀疑支撑老婆进宣传部的幕后之手正是壹号,狗急还要跳墙,来一回飞蛾扑火,成就自己的升华。老婆当初可说过这样的话:你老余不管,那我就自己主动找书记去。女人失落时常拿男人做借口:你当老公的无能,可别怪我红杏出墙。
跟上次决断是否上“小招”一样,主意我得自己拿,我是跟定吴同学了。
吴同学回归的日子到了,今天一大早,我就开车去省城接她。飞机抵达时间是中午,我提前两个多钟头到的机场。给领导开车这么些年了,早成老油条了,对领导如此望穿秋水,真是第一遭。不因为她吴同学是位丰腴美人,而是我这小车司机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小车不冒烟,我嘴巴上的烟卷也失去了滋味,领导才是驱赶我寂寞的烟雾。
在机场的麦当劳吃了点东西,喝着可乐翻看报纸。其中的一则商业新闻吸引了我,说的正是氮肥厂拆迁的项目开发,采访省城地产“大鳄”的正是省报驻本市记者站的贾记者。不了解实情的人以为,这吴副市长一离开,氮肥厂拆迁就面临政府决策真空了,新市长只是接过去做做表面工作罢了,让“谍报员”调研调研就了事了。可一看采访内容,才知道所有的前置程序都走完了,大多数拆迁户都跟开发商签订了安置补偿协议,只有少数住户依然在为补偿标准而力争。看到“大鳄”对那次群殴伤亡事件的评价,真叫我恶心。说那是一起被少数黑势力分子挑拨的恶性事件,广大拆迁户被人利用造成的。贾记者配发的照片中还包括了山上的古塔,居然从风水角度问“大鳄”如何看待凶塔。大鳄的答复真叫绝:化险为夷,我们准备重新修缮,打造新的旅游项目,告戒后人不忘国耻。
看到旅游二字,我眼前不免浮现起小杨头和胡博士相拥游山的动感画面,在那一刻,这照片上的凶塔似乎是一种祥兆,提供男女约会的古老风景线。
媒体报道都是文字加工后的产物,常人也知道氮肥厂的拆迁并不因为一个常务副组长的缺席而停滞,商业的运转速度永远高于政务。有人接过了吴同学撂下的担子,她没理由不回归了,抛弃先前研究地方经济的远大志向,改头换面要充当反腐巾帼英雄,吴同学终于纳入了仕途正道儿,外行总给内行签阅报告。
“反腐斗士”终于来了电话,说刚下机,问我在哪。我喝完可乐,带上报纸,让她在出口碰面。
从北方空降而来的吴同学还是一身旗袍,外面多加了一件红披肩,面庞滋润了许多,显得很精神。我问她要不要找地方吃饭。她说在机上吃过了,回去体重增加了几斤,可不想多吃。
上车后,她说先开车上“XX”大厦,明天早上要上省委组织部一趟。
我顺手将报纸递到后座,然后开车出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