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这盘棋子你输定啦。因为从一开始布局你就犯规了,我按照你犯规的棋势来走棋,吃亏的肯定是你哦。其实啊,眼下的纪委工作也一样,布局不太好,动作太大,铺面太广,我知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市委的决策显然是想一口就吞下一口大胖子,他们呀,太低估老陈了。我可听说老陈的司机下周就放出来了,他给省纪委的线索就是老陈一次醉酒后无法开车,司机送他进酒店开了一间房,然后看到一个女局长也随后进了酒店,纯粹是巧合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汇报工作,省纪委总不能因为开一间客房谈工作给人扣上私生活不纯的帽子吧。总之,作为你的老同学,要认清新岗位的工作特点,这跟政府工作是完全不同的,别尾巴没揪着,找了根死老鼠的尾巴来凑数,充当别人的灭鼠器啊。”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说着,让我收好棋盘,而吴同学的表情僵硬着,想发作又找不到借口,或是因为我在场,她不便把话挑明。
最后她回道:“你自己多注意休息吧,我办事会有分寸的。”
四十八
这次医院会晤让我一饱眼福,至少老头子借助棋盘给老同学点拨了一番,做法很巧妙,当着“裁判”司机的面火药味浓点也没关系,下棋跟踢球一个道理,出手出脚一样得狠,符合竞技游戏规则: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的收获是,两位党校老同学终于在同一个司机面前,将过去流窜出的花边新闻给揭穿了,老头子的忠告,吴同学的沉默已清楚地表明他们已分道扬镳,属于红白两道。吴同学有很多话当着“裁判”的面不好表白的,因为她深知“裁判”的身份,在司机老余的枕边还有位擅长“吹风”女鼓手。而老头子恰恰利用了这个“吹鼓手”,他从不相信一个司机能将秘密压在枕头下抗拒身边的女人。
当老婆问我行踪时,我便将那盘棋局从上到下向她汇报了。在老婆沉思不语时,我才恍然醒悟为什么老头子要当着“裁判”的面说出那些话来,用意正是在“吹鼓手”身上,通过女部长给吹出去:其一,人大主任跟纪委书记本是不同战壕的;二来,清查风暴有可能风声大雨点小。不管怎样,吴同学还是很后悔这盘棋局之行,无论是棋内棋外,她都输给了老同学。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老陈的司机毫发未损回来了。
老陈的案子省纪委那头好象也没深度挖掘了,人还在“轨道”里,但力度已明显弱化,按照惯例,这样的案子最终有可能不了了知的,顶多弄出个违纪处分,继续享受他的调研员悠闲生活。
可下面就犯难了,架势刚一摆开,挑大梁的缺席了,观众也便索然无味了。最失意的要数先锋官——“牛鬼”。那天他从“水楼”回来,在车上一路打电话,总重复一句话:刚把尾巴揪住,就这么撒手,不是放虎归山吗?
剑拔弩张的“水楼”像是被抽水机抽干了水,空荡荡的,没了声息。老储最终达到了住院就医的目的,住进了人民医院特护房,就等市委召开班子会议给自己定性了,秘书出了问题,领导也有教管不严责任不是?
后来我跟小杨头在麻将台上切磋时才闻听问题出在了上边,说省委书记到北京开会时拜望了已在中央工作的前任书记,顺道跟他提及了“经济环境考评”的清查工作,毕竟是前任领导倡导的反腐策略,现在整改清查得通报一声,以示尊重。没料想弄巧成拙,前任书记觉得那是自己先行开辟的一亩试验田,当时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首肯,早收割完庄稼了,怎么现在还要刨根呢?前任书记当时没表态,叫后任书记回去后交一份书面材料上来。省委书记回来后相当重视这份材料,因为他从中已闻出不满之意,所以吩咐一班秀才加班加点做好这份报告,当时还把忙于办案的“牛鬼”抽调过去协助了几天,因为“牛鬼”是经济环境考评与清查的直接参与人,双重身份最为了解实情了。忙活后将一份完整的报告提交上去了,用词自然很考究,首先得着墨肯定“试验田”是一级良田,然后才说出试验田里免不了出现滋生虫之类的话,轻描淡写,点到为止。所以,从报告内容上看,定调为“赞歌”。圈阅后的报告很快就反馈回来了,圈阅的句号旁点缀了一句话:不能因为改革试点出现了某些问题而论个人成败。“成败”跟“腐败”两字仅一字之差,却道出了问题的性质:人民内部矛盾。
随即省纪委进驻督办老储案子的那位处长也回了省里,基本说明了省里的态度。一时间,市纪委成了戏台上遭受冷场的配角,很多人喝起了倒彩。A县当家人萧书记也没闲着,在他怂恿下,A县一群矿主居然敲锣打鼓地集体给市纪委送来一面锦旗,上写:肃清矿山蛀虫,树立反腐大旗。言过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小安检局长落了马,讽刺味道十足。老萧这样做一是为自己出口气,自己刚上任,座椅还没孵热,姓吴的便急不可待地跑进A县,又是开会又是拿人,搞得人心惶惶,他这个县委书记被凉在一边,成了俯首贴耳的“儿皇帝”了,实在汗颜;其次,他要背水一战,重整雄风,正好拿半途夭折的“清查风暴”给自己鼓动一番,树立县委书记的威信,敢跟市纪委书记叫板的县委书记,估摸着是进市委常委班子的材料。锦旗成了羞辱,“牛鬼”一气之下,将墙壁上的崭新锦旗扯下来,气急败坏地跑进厕所用火给点了。
整个纪委又回到了原有的节拍中,该看报的看报,该喝茶的喝茶,该冒烟的冒烟。至于我开的那辆奥迪,“牛鬼”自觉地挪出屁股,物归原主了。
尽管如此,纪委当家人吴同学却显得分外沉静,有一个晚上居然让我送她到一家咖啡屋,跟军区政委同志小约了一回。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烟味越发浓密了,如同她倦怠的眼睑一样,那是几个不眠之夜浓缩成的烙印。
同样沉住气的还有“竹苑”一号那头,据老婆讲,这些天壹号一直按部就班地打理日常工作,包括“水蜜桃”的上传下达,丝毫不慢半拍。
老婆只评价了一句:书记低估人大主任的手腕了。
我就问了:“这跟老头子有啥关系啊?官道传言不是说省委书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老婆说:“那是外因,内因啊,据说老头子偷偷上京告御状了。”
为此老婆还给我灌输了一个寓言故事,说一条猎狗把一只兔子赶出窝后正在追赶,牧羊人见状便调侃:“小的比大的跑得更快!”猎狗回应:“我只是为一顿饭而跑,而兔子是为性命奔跑!”
我没听明白,老婆进一步阐明:“书记是猎狗,人大主任是兔子!”
“那谁又是牧羊人?”我问。
“你我他,瞧热闹的都是。”
本市第二次风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团青雾飘散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固有的节拍中。
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有人坐不住了:老子无缘无故被一只疯狗追到山穷水尽,现在柳暗花明了,咱这只兔子也该蹦达几下,朝瘫倒的猎狗身上撒泡尿玩玩……
人大常委会全体常委聚集到了一起,市长带上杨秘书长亲自列席,围绕驻省办数字工程上的窟窿,召开了专门的会议。同样是常委会,与市委比较,人大常委会会议规模远大于市委常委会会议,且不说“一府两院”的专设列席人员,单就常委名额也多出市委常委,物以稀为贵,同样是单数,名额少的就显得有分量了。老头子在市长任上的市委常委帽子已被摘落了,也不大情愿列席那边的常委扩大会议,甚至有时候跟党委唱反调,不配合党委工作。邢区长没能如愿当上副市长而成了书记助理,就是例证。这类现象也可能是为什么地方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原由所在,若不兼任就得让个老革命来担当,时常要用资历跟党委书记摆谱叫板,自然带来不和谐因素。
听人大秘书长讲,老头子自从进了人大后参加的会议不少,但基本上只带耳朵听的,坐在主位上从不发号施令,只履行形式上的主任职能。除了上次动议反对邢区长的任命,这次人大常务会议可是老头子亲自主抓的会议,也是第一次严肃认真地先主持召开了主任会议,亲自定下了常委会议题及参会人员名单,其中的十名列会人大代表更是老头子精心挑选的。有个副主任就人大代表列席会议提出了异议,说咱人大常委会议这些年来还没邀请过代表列席,毕竟是常务会议,不同一年一次的人大会。还提醒老头子说,要不要以党组名义向市委请示。老头子当即反驳说:这里是人大,人大代表又不是市委委员,跟市委请示啥啊?再说了,现在人大代表列席常委会议早不是新鲜话题,《代表法》也有规定,只是大家墨守成规从来没想过邀请广大代表参加,你们呀,还是思想保守,对法律不能活学活用,缺少过去的改革精神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只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样的思想是要不得的……
尽管如此,主任会议上还是有人心里不塌实的,因为这十名代表中,其中一半都是来自A县的矿企老板,另外5个来自本市最贫困的基层农民代表,驻省班一顿酒就能喝下5家人的全年口粮。
会议议题将无关紧要的枝节问题全部删节了,除了几道任命程序,议题集中到驻省办的审计上,要求政府首先拿出解决方案来,形成书面报告在人大常委会上作专题汇报。
为此,老头子会前特意给检察长打了个电话,不光要求检察长亲自参会,还必须带上反贪局的检察官。
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大主任是铆足了劲要给“XX大厦”掀开大梁了。
小杨头现在是政府主管驻外办的领导,由他向人大常委会做书面报告是正当程序,而这份报告的出台叫新秘书长平添了几根白发。政府应付人大常委会会议的报告一般都是形式化的,教条化的,什么执法检查,什么几五普法等等,随便到网上就能给下载百篇来。所以,这类报告提交前能请动办公室主任扫一眼就算尊重权力机关了,大部分是没有经过领导审核就交上去了,好让人大尽早印发装订,人大同志们有时候干的就是印刷厂装订工的活儿,谁留意那上面有没有“反动宣言”呀?正规一点的报告,涉及到预算项目工程的,那一般显得要庄重点,牵涉到财库了,尽管也是一样走过场,但必须保证要用文字隐饰漏洞,比起前面的形式报告,这回轮到政府做漆工,涂抹色调,将苍白的纸张着染成红木家具的色彩来。这类报告一般至少得由副秘书长充当监工角色,责令相关部门的秀才们要摆正态度,不能抄袭网上虚假报告,要用数字说话。副秘书长通过后,主管副市长是要过目的,因为他是列席会议的报告人,起码得瞧瞧上面有无生僻的汉字吧,这年头的后辈秀才们喜欢追随网上浪潮,冷不丁摔出一句网络语言来,叫你愧对老祖宗创立下的方块文明。
但这次杨秘书长亲手捉笔的报告,听说事前是经过市长办公会议讨论通过的,针对人大常委会会议的专题报告,先走了市长办公会议程序,在本市来说也真是50年巨变了。
“XX大厦”早已不是水泥钢筋打造的建筑,而是一处“朝外朝”,早脱离了政府掌控,名义上是政府派出机构,实质成了市委户外阁楼,前后两任主任都是市委书记亲自操办的,政府只管盖章任命。这份报告的难点也正在这要命的焦点上,审计报告早白纸黑字定型了,好比一把利剑出鞘了,秘书长的报告不过是将切点罗列出来,让人大常委委员们决定最终的斩落方向。这回人大常委会会议好象取代了市委班子会议,过去的做法都是政府将球踢到市委脚下,由市委决定射门方向;这次政府却主动向人大靠拢了,显然想借助监督机关的权力绕道把球踢出去,能否进球另当别论,脚法再臭只要占有点球机会,那都得尝试一下紧张而活泼的一瞬间。
四十九
作为宣传喉舌,没什么能逃过女部长眼睛的,这不,她居然将“水蜜桃”约进了家里,两个同学闭门开班会商讨眼下的局势,议论最多的还是这次人大常委会会议。作为本次班会的列席人员,我也参合其中,见识到官场纷争的口水场面。
今晚上我故意多灌了“水蜜桃”几杯酒,嘴巴说难得你“竹苑”管家有空上门,心里是想从他口里多套出几句密闻来。自从老婆上了宣传部,我这个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小车司机萌发猎奇的心态,觉得这官场斗争是门百科全书,从中能学会很多窍门,这跟方向盘是两种不同的技术领域,一个靠手把握机器,而另一个靠脑子掌控别人。
为了不受老爷子的干扰,我命令儿子陪老爷子上戏院子看大戏去,儿子一百个不愿意,可在我出手“行贿”两张老人头后,也便搀着爷爷出了门。
“老余,你这是干啥呀?怎么叫老人家上戏院子呢?我好不容易登门一次,跟老爷子酒还没喝好哩。”“水蜜桃”假惺惺地说,其实我知道他从心眼里很瞧不起我老爷子一脸贫农相,动辄就给上门来的干部群众上忆苦思甜课。我老婆肯定跟她这位老同学数落过家公的反腐斗士嘴脸。
“‘水蜜桃’,数你最能装相了,你不是说过最害怕跟我家老爷子在酒桌上说话吗?背后不是讲过跟老爷子谈话后的感受吗?——听爷一席话,走过百年史!这话是不是你说的?”老婆完全忘却了眼前大内管家的身份,道出了老同学在学校时的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