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先住着吧,除非你将保险箱的事完璧归赵,知道的越少你就越自由,自由就是安全。”我只能这样安抚一个公司司机,毕竟是不同部门的车夫,我这个“书记”看公司内幕也是瞎子摸象。官商之道间的司机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想要把车开稳当,往往力不从心,因为出离了方向盘的位置。
总之一点,官府有多深,混水出自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小强才想起问一句:“余哥,昨晚咋不让我送你回家呢?”
我说:“等你娶了老婆后,答案就有了,往后我要是醉不成步,就把你这当避难所了。”
小强没二话,说:“只要嫂子没意见,你余哥随时可以入住。”
早上小强跑楼下买来了豆浆和馒头,两个人也确实饿了,每人三个大馒头很快就吞下了肚子。胖妞打来了电话,说自己已在“小招”大门口等着吴书记。我忙将豆浆杯子拿到手,边喝边出门,叫她先别给吴书记电话,我这就打车赶过去。
胖妞说:“知道啦,所以先给你电话了,第一天上班你就开小差,吴书记肯定不高兴的。”
上了的士,我才发现昨晚关机后,积攒了十来个信息:五条是老婆的,隔段传呼,问我死哪去了;有两条是小姜的,只三个字,“朝贺见”;另外三条记不清是何方神圣,都是约修“长城”的。
开机没一会儿,老婆的呼叫随之而来,上来就破口大骂:“你这个混球,居然敢一夜不归,真把自己当纪检干部玩神秘啦,回来再跟你算帐。”不容我汇报夜生活,武断挂了电话。
到了“小招”,胖妞坐在驾驶室里听着音乐,见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下了车,塞给我口香糖说,嚼几口,小车驾驶室是忌讳酒气的。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弱智,我却发现了体贴,胖妞也有体贴入微的一面。我连抽烟带嚼口香糖,两个人闲扯了两句,胖妞这才给吴同学打电话,还问要不要先上市府道别。其实是废话,市级领导调离一般只听过欢迎,没听过道别的,符合老头子的茶水理论:人走茶凉。这点不同于部队,哪怕你是个兵蛋子,来时锣鼓喧天,走时也红花佩带。结果无须多问,胖妞候立在车后门,随时准备给吴同学开车门的架势。从这点上能看出另类的秘书终于入俗了,知道一个秘书在车门前的职责了,认识到细节问题的重要性。老头子的车门过去一般是老萧在恭敬中出手打开的,只有我在场的情况下,我保留着部队习惯,挺直腰板打开来,用手搁在上方,护住首长贵重的脑袋。
吴同学出现在大门,让人耳目一新的是,旗袍不见了,一身黑色套装,领口封闭得很严实,高跟鞋也换成了平底,听不到铿锵有力的“咯哒”声。早晨的风级至少凑上四级吧,可风中也卷不来呛鼻的香水了。倒是胖妞的身上游散着轻微的香水来,让这辆奥迪保持固有的气息,冲淡周身的油味。
胖妞开门的动作让吴同学有些意外,道了声谢谢进了车。等胖妞坐进了驾驶室副手座位,吴同学开口说以后别洒香水了。胖妞有些不自在着,屁股动弹了几下,应了声“恩”。我无法猜测昨晚上胖妞是如何说动吴同学将自己带进纪委的,从吴同学的神情看,肯定有约法三章的,否则,一到车上不会先从香水说事的。这也叫以身作则吧,她吴同学做了表率,香水流逝不说,连招牌式旗袍也忍痛割爱,牺牲不小,至少从着装上尽显纪委书记的本色——冷格调。
这不,车子一启动,吴同学便在小车里现身说法,跟左膀右臂讲起纪委机关应该主意的问题,浓缩成精华是一句:少说不看别打听。可能跟“牛鬼”单独会晤后,吴同学这个外门汉临时向“牛鬼”讨教充电了一番,现在是现炒现卖。从吴同学的口中,我才了解到纪委比起政府,算是短小精悍,既没有多如牛毛的科室,也没有所谓的小车班。胖妞还是在办公室当科员秘书,有把椅子坐。我就显得寒碜了,吴同学特别就我的去处强调说:“纪委的领导司机就那几个,没事就呆在办公室看看报纸喝喝茶,别像在市府那样,到处溜达,业务室最好别去,司机去那里影响不好。”
整得像保密局似的,都是绝密档案室,挂上“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告示牌。
我插上一句:“再怎么说,也要安插一个司机室吧,抽烟好有个地方不是?”
吴同学挖苦道:“不光是抽烟吧,乱嚼舌头根也是你们的嗜好,政府办要不是司机太多,早端了你们的据点,有些是非都是你们司机挑拨出来的。”
这话很严厉,上纲上线了,我一伸舌头,就此打住。
一旁的胖妞笑着说:“吴书记的话一针见血,早该整顿你们这群所谓的‘书记’了,败坏领导形象!“
新书记还没落座,秘书马屁就拍上了!
我赶紧表白自己的无辜:“我老余可不是那样的人,开车才是本分,吴书记,是不是?”
吴同学说:“还行,知道分寸就好,以后在纪委开车更要谨慎才是。”
市委大楼自成一体,大院稍微比政府办公区面积小点,分主楼和侧楼。主楼主要是市委和纪委办公楼,侧楼分布着组织、宣传等直属部门。大楼后面有块竹林地,再往后就是几栋别致的别墅小区,人们习惯叫这块地为“竹苑”。市委那边一传出风声来,人们常换个说法:竹苑那头说……足见这片竹苑是市委大楼里的重中之重,这里住着外地市委干部,包括异地就职的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新市长就任前,机关事务局也曾想过请新任市长住进“竹苑”,但市长没同意,觉得住进“小招”便于工作。
这机关事务局局长也够弱智的,市委和政府本来就是两大家子,两套人马,你偏偏要让他们成为邻居,往后咋开幕后通气会呀,先进书记客厅喝茶,然后再上市长厨房吃夜宵吗?这不是叫人难堪,无从落脚吗?
说来也奇怪,吴同学正式成市委大员了,却没有搬家,放着“竹苑”不进,赖在“小招”里,难道是眷恋着那一屋咖啡色?
兴许是时间太仓促,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欣赏竹叶之色吧?
新领导到任,按照惯例,要开个会议,在全体同志面前亮亮相,做个开场白。
同样按照惯例,新纪委书记到任,省委组织部应该派人下来宣读任命,并强调新班子要紧密团结在新书记周围开拓反腐倡廉工作新局面。但偏偏静无声息,地方纪委书记是由市委书记提名的,省委组织部不给吴同学面子,至少壹号也应亲自出马隆重介绍才是,教导新班子成员们,团结一致,在市委统一领导下,在吴书记的带领下,为我市反腐倡廉工程添砖加瓦。
形式化流程是正常规则的体现,少了生产线,那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容易引起安全警惕。
环节脱链是因为陈书记吗?
十一
一切从免了,吴同学直接进了最东边的书记办公室,将笑脸相迎的办公室主任丢在了身后。这主任也就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属于矮胖型的,头发梳理得很光亮,大概是新调来的,以前没见过。胖妞好象跟他早认识了,称他为项主任。在项主任的引领下,胖妞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三张桌子,面南方向的右首,一前一后坐着两个男子,看上去都不到三十岁,鼻梁上也都架着眼镜,一看就是动笔杆子的嘴脸。见项主任进来,两人慢腾腾从椅子上起身来。主任把胖妞介绍给他们,称呼是欧秘书;两个人也自我介绍,一个姓李,一个姓王,都是大姓,都不苟言笑,态度不卑不亢。胖妞坐在左边单独一张办公桌前,派头有点像这块地盘的主人了。项主任跟胖妞说,等会再领她上其他科室走走,先熟悉熟悉。
在他们相互介绍时,我习惯性地坐到门旁的沙发上,顺手拿起报纸架上的报纸看了起来。项主任正准备抽身出门,猛然瞧见我跟了进来,而且架着二郎腿在翻看报纸,忙说:
“不好意思,忘记介绍老余了。”
我抬眼朝主任讪笑道:“开车有啥好介绍的,主任你还是去找吴书记吧,问问书记对办公室的摆设有没有意见。”
项主任挑起拇指说:“早听说你老余是高人,今天一见领教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就不客气了,我得赶紧过书记办公室。”
两个年轻人望着胖主任匆忙离去的背影,相视而笑,那诡秘的奸笑在他们年轻人的脸上经常流露出某种讽刺意境,一种藐视机关权威的锐气,从他们的身上,我似乎又找到政府那边的影子来,有些已磨砺怠尽,有些早换成强颜欢笑,更多的是销声隐匿了,将自己收敛起来,卷进报纸电话里打发着光阴。
抽根烟!叫小李的扔过一根烟来,我凑到鼻前闻了闻,还不错,玉溪!
小李跟小王点上后,吸上一口吐出来。从他们抽烟姿势上考证,属于三等烟民,因为鼻孔还没冒出烟来,这种境况是没烟瘾的,无须打通嘴上过道,有粮食就暴食一顿,断粮了也能靠茶水过日子。他们一般靠跟在领导后面捞点烟丝,绝对不会自己掏钱买烟的,买烟那是浪费钱财。
胖妞脾气很快就来了,像是要来个下马威,镇住这同居一室的两条狼。先不说话,她用力推开身后的窗户,双手夸张地挥动在眼前,然后才说:“别污染了空气,吴书记可见不惯办公室里有雾气。”
小王一听忙将烟摁灭了,小李回头望了望,继续潇洒地弹着烟灰,吐出的烟雾更浓了。
母鸡碰上了蜈蚣!这才第一回合就叫上劲了,往后好戏连台啊,我也找到了看台。
“听到没?你们俩!”胖妞望着我,眼睛瞪得溜园,分明是指责我没跟她配合,让她不好下台。
姑且满足一下这胖妞的虚荣心吧,咱是左膀右臂啊,以后还要一起战斗哩。
我乐呵呵笑道:“秘书大人发逐客令了,我上项主任办公室抽去,呵呵。”
项主任的办公室有两张办公桌,左右一张,右边的那张桌后有人正用报纸遮住脸去,看得很投入。他是办公室副主任老白,以前在乡镇干过纪委书记,一路磕碰着爬进现在的位置,头发已花白,也难怪本姓就是白字。白副主任也爱好修长城,偶尔我们也会在台面上切磋,交往不深,也算是麻友。我很想知道姓项的是从哪冒出来的,这样的前辈副主任没被扶正,让姓项的顶了上来,有失公允啊。
我往门边的沙发上一靠,扔出一根烟去,砸在老白手中的报纸,他这才抬起了头。
一见是我,将烟卷从桌上捡起,忙过来给我点烟,笑着说:“早知道你老余要过这边了,事先咋没通知一声,咱好有所准备。”
我问:“听口气能给我在这里安排一个办公桌?”
老白继而讪笑道:“见笑了,谁不晓得你们开小车的坐不惯硬板凳啊,这不,局长司机刚走你就过来了。”
老白给我泡上茶,坐在我旁边,小声说:“这里可不像政府办,你呀,得适应一段时间,准备过清贫日子吧。”
我也压低了嗓门问:“你咋没扶正呢?姓项的以前没见过呀。”
老白这才吐起了满腔苦水。原来老主任退休时,老白从资历上说,扶正是十拿九稳的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从下面一个区委调进来一位姓项的,老白退休前的最后夙愿落了空,更上一层楼成了珠峰之颠,再也没力气等下去了。
老白哀叹一声:“命哪,跟副处无缘!真想提前退休,回家抱孙子玩去。”
正聊着,项主任回来了,见我也在座并凑了过来,给我杯子加上水,说以后没事老余你就来这坐。老白回到了办公桌旁,继续翻看报纸,不再说话。
项主任又说:“等会让白主任领你和小欧上其他科室串串门,跟大家认识认识。”
我忙摆手说:“我就免了,老油条一个不凑这热闹了。”
老白这时候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看样子是抗拒项主任刚才的行政命令。我发现这纪委部门跟政府也没啥差别的,胖妞那边的俩头牛犊子,这里的俩只老狐狸,耍的都太极招式,谁也不服谁。不像在外面看到的形象,个个面沉似水,冷若冰霜。机关脸谱有点像家庭矛盾,在外夫唱妇随,同仇敌忾,一关上门便闹腾得鸡犬不宁了。
老婆终于沉不住气,给我打来电话。我忙出了办公室,穿过楼廊,直接到了东头的拐角,这才“喂”了声。
“为什么不来电话解释昨晚上哪了?有本事今晚你还不回?是男人吗?小鸡肚肠,亏你给领导开了十几年的车!”副部长连嘲带讽的,泄发一夜冰床的寂寥。
我哈哈一笑说:“副部长同志,你要做好空守闺房的长久打算,以后我可能经常要住宾馆的,陪伺你们这群县处干部。
“臭美!你也就会在老娘身上占便宜开夜车,今天你早点下班,我身体不舒服。”老婆的口气变得温柔了。
家庭时常在妥协中过完一辈子,这机关也是个大家庭,纷扰下离散,妥协中聚合。不同的是,机关是台大机器,好比是整个社会,不为个体的脱离而停止运转,个体在那里面始终充当不了铆钉的角色,除非你拉帮接派,组合成一个齿轮,在你断链时就有可能形成一定的阻力,但最终会被钳工修理出去,当废品遗弃,换上新轮子,添加润滑油,继续高速运转下去。
我感觉置身的纪委就是钳工的角色,专门修理报废品的,这其中也有可能为了节省材料,达成废物回收利用的妥协,也包括放任坏零件的滥竽充数,只要不影响机器正常运转。
老萧同样算不上一颗铆钉,但他依附在齿轮里,只要齿轮没断链子,就有他容存的空间,属于废物回收的节约型利用,本身就是妥协的产物,甚至还没动用过钳子尝试去拧开。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