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凉,就像是古井里的水,清冽而沁心。
院子里,李氏走来走去,心里很是担心。李秋美道:“大嫂不要急,才弟一定会把大哥带回来的,他答应了的。”
李氏冷哼道:“你知道什么,那个家伙平时一点用都没有,完全就是一个废物,靠他管什么用。不行,我不能再等了,我得把那些东西全卖了,然后去赎回秋全来。”
李秋美急忙拦住李氏道:“大嫂,千万不可,你把那些东西卖了,那些人也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们已经杀了爹娘,岂能只为了那一点财物就放弃呢?”
李氏一想也对,那些人如果只是为了这一点钱财就肯罢休,那不就一早就能解决,何必等到现在。他们肯定还是为了那些田产,才杀人绑架的。想到这里,李氏又是心急又是气愤,连忙问道:“那该怎么办啊?总不能真的就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废物身上吧。”
在她眼里,李秋才就是个不成器不知事的废物,以前在家时,除了舞刀弄枪,就是四处惹麻烦。今天说结交了这个,明天说结交了那个。到头来,全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混子。但李秋才一点都不知醒悟,还是将家里的钱大把大把拿了出去,一转眼就挥霍一空。
她是实在不想看到这个家就这么完了,于是才哭闹着让二老将这个废物分家分了出去。所以在她看来,只要李秋才不给她找麻烦就算好的了,别的是一点指望没有。
今天之所以能等这么久,是觉得在李秋才身边那个俊俏少侠看起来虽然武功一般,但想必是个有钱公子哥,出来闯江湖的。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钱倒是很多,人缘也广,说不定真的可以救回自己的丈夫。
只是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人影回来,她就开始有些担心起来了,心想这废物果然还是个没用的东西,怎么可能结交到真正有钱人家的人,怎么可能有本事替她把丈夫带回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李秋美倒是一直相信这个弟弟,轻声安慰道:“试着相信一下才弟吧,他一直都很敬爱大哥的,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大哥的。”
李氏道:“废物的竭尽全力有用吗?你竟然让我去相信他那么一个废物,竟然相信他会把人救回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但这不是梦,门打开了。李秋才站在门口,背上赫然就是李秋全,李氏日日夜夜想念担心的丈夫。
李秋才进门来说道:“废物的竭尽全力也是有用的,难保不会梦想成真。”
李氏看到二人回来了,立刻呆在了原地,“才弟你……”
李秋美在后推了推李氏道:“嫂子还不去接人?”
“哦哦。”李氏愣了愣,赶紧跑了过去,将李秋全接了下来,扒开他散乱的头发,果然是那张她朝思夜想的脸。
“才弟,你……我……哎,嫂子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这次多亏有你,要不是你,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大哥了。”说着竟是朝李秋才跪了下去。
李秋才连忙扶住李氏道:“嫂子,使不得,这都是我应该做到的。你和大哥都是我的家人,能为你们出一份力,我很高兴。”
李氏泣不成声道:“以前是嫂嫂做事过分了,没给你好脸色,现在嫂嫂知道错了,还望你多担待,千万不要和嫂嫂怄气啊。”
李秋才道:“不会,以前的事,嫂嫂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一家人还是好好过就是了。”
“嗯。”
李秋美在一旁赶紧道:“先把大哥扶进去吧,我去请大夫。”
李秋才和李氏搭手,将李秋全扶了进去。李秋美赶紧跑了出来,刚一到门口,就看见了绝和贾真,轻声问道:“二位就是帮我才弟的恩人?”
贾真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李秋美道:“原来真是两位恩人,快请进。”
贾真正要进去,却被绝一手拉住。贾真问道:“怎么了?”
绝道:“走了。”
贾真不解道:“为何?李秋才是我们的朋友,你帮他这么大一个忙,进去坐坐怎么了?”
绝并不解释,拉着贾真的手就蹿上了一旁的房顶,向远处走去。李秋美只觉得难以置信,人还能一步跃上这么高的楼?难道真是那传说中的江湖侠客?
等走了好大一段路后,贾真才甩脱绝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进去?”
绝道:“我们行踪暴露了,西湖剑门的人很快就会找上来。”
贾真一惊,问道:“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绝道:“没有,但已经在路上了。”
贾真有些欣喜道:“所以你是怕我们给李秋才他们带来杀身之祸是不是?你是在担心他是不是?”
绝道:“不是。”
“真的?”贾真还不死心问道。
绝道:“我不会担心别人的生死,我只担心自己的麻烦多还是少。”
贾真冷哼一声,“还是这么无情。”又问道:“那现在去哪?不等李秋才了吗?”
绝道:“李秋才已经活不成了。”
贾真急问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李秋才活不成了?”
绝不愿解释,但知道如果贾真得不到答案的话,就会一直问下去,说不定还会跑回李家,便道:“西湖剑门的人杀了他父母,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一定会去报仇。而西湖剑门得知了他与我们有了交情,还折了人在我们手上,也一定会把他抓回去的。那田产的事已经不是事了,西湖剑门的面子才是大事。”
贾真心想不错,那这样李秋才可就危险了,便道:“那我们快回去帮他啊。”
绝望着她道:“是帮他对付西湖剑门的人?”
贾真道:“如果有必要,那就对付啊。”
绝问道:“这样一来就是与西湖剑门作对,会死很多人的。”
贾真一听要死很多人,有些踌躇不定,但一想到李秋才会被他们带走折磨,甚至杀死,心里不舍,说道:“我们去和西湖剑门的人讲道理,这件事本就是他们理亏,难道他们还能目无律法,随便杀人不成?”
绝道:“明的不行,自然有暗的,不然也不会有我们这样的人存在。”
贾真知道绝的意思,但又想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便道:“不管如何,我们总得试试,我们回去吧。”
绝知道强行拉她走已经不可能了,只好跟了上去。
夜色凄冷,在月光照射的那一片湖上,停着一艘大船,估计可容纳百人。船身装饰新颖,由红绿两色搭配完成。船顶竖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雪”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船身静止不动,但湖面却是波涛涌起。从船的一侧,陆陆续续上来二十一人,个个佩戴长剑,脸色难看。二十一人上了船,立刻单膝跪在甲板上,面朝船内一个房间,恭敬肃穆。
“被谁给欺负了?怎么一个二个这么灰头土脸的?”里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询声问道。
这二十一人中一人答道:“回禀雪堂主,是夜临。”
砰!房门轰然打开,一个白衣俏脸男子一瞬出现在众人身前,急问道:“是绝?他出现在了嘉兴?”
那人道:“我们没看见他的人,只看见了那把剑,和传闻一样,漆黑如夜,寒冷似冰。”
那男子笑道:“那就是了,只有夜临是用玄冰黑铁所铸,全天下就此一把,不会有假,看来他们果然到了嘉兴。”
“起锚,去嘉兴!”
……
李秋才安排好了家人,又安抚了李秋美之后,就来到了爹娘的坟墓前,磕了几个响头。随后又拿出一个早早就准备好的木盒,将坟上的一些土壤装了木盒,带在身上。
贾真不知他要干什么,急忙问道:“他这是干什么?”
绝道:“说理,报仇。”
贾真道:“他果然要去,只是他本事那么低,要是去了,那不是送死么?”她虽不懂太多江湖事,但也知道西湖剑门的名头。
西湖剑门是这一带最大的剑门,势力极广,甚至囊括了太湖许多地区,就连太湖柳剑门也不过只是它的附属剑门而已。
而且西湖剑门门主欧阳东行乃是天下成名剑客,拥有剑谱排名第十六的墨彩,剑术不凡,号称西湖画圣,是西湖一带除了剑皇之外,最具盛名的人物。
而李秋才不过是嘉兴一个连小人物都算不上的人,他要去找西湖剑门理论,那不是蚍蜉撼树么?
贾真有些着急,道:“我想去阻止他。”
绝道:“那就杀了他。”
贾真气道:“你为什么总是说杀?难道就不会其他办法?”
绝道:“如果不杀了他,那么就没什么可阻挡他报仇的心。”
贾真道:“如果他明知自己不敌,也会去送死吗?他又不是傻子?”
绝道:“可他是。”
李秋才已经站起了身,将木盒放进了包袱里,背在了背上,眼神坚定地向西南行走。
贾真看到他这样子,忽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心想李秋才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如飞蛾扑火、蚍蜉撼树。
是蠢?是,但也是敬。
以弱小的力量去动一个庞然大物,本就是不自量力,可正是这样的力量才是推动人类一直前进的动力。
因为人定胜天。
贾真心里很是困惑,想到李秋才为了报仇就能这样奋不顾死、勇往直前,那自己呢?自己身边这个人可是杀了自己敬爱的姑父的男人,他的一双手可是沾满了冯家几十口人的鲜血。难道自己就因为怯懦、不忍,而选择就这么与他一直纠缠下去吗?
他终究是个恶人,终究是个杀人不眨眼,人人得而诛之的人,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
她侧目望着绝,缓缓将手按在匕首上,看准他的胸口……她还是没动,不知为何她就是下不去手。
前面几日,的确一直都是绝保护着自己,在太湖边,在客栈,在那座桥,甚至拼上了性命,也要让自己不落在对方手里。
他……
贾真脑子有些凌乱,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下,一个劲大的摇头,又一个劲的点头。肯定、否定、怀疑、相信……乱七八糟。
她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推开绝道:“你走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也不要你护送,就算是我死,被谁抓去了,我也不用你管。”说着就跑了出去。
对她而言,和自己仇人面对面说话就已经是对不起自己姑父了,更何况还要接受仇人的恩惠。
她还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给了糖就喊娘的人。
这一下倒是让绝有些意外,在那短短的几息时间内,他不知道在贾真脑海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何前一秒还在和自己探讨的人,会在下一秒将自己推开。就好似魔怔一般,毫无征兆。
他眼望着贾真离开,久久站立在原地,心里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
贾真慌乱跑开,心想仇是报不了了,但绝对自己这几日的护送恩情也报不了了,两者互消,谁也不欠谁。今后若是再遇上,只能是形同陌路,彼此不识。
她眼望四周,忽然觉得天地一片渺茫,人在其间,不过砂砾一粒,微不足道。
她奋力前行,却又不知哪里才是方向,好像家是在西边吧。哪一边是西?她似乎外出都是跟着别人的,从来没有自己认过方向,尤其是这般的黑夜。
她本想去追李秋才,想着和他一起走也好,就算是去西湖剑门说理,那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现在迷茫不知路。
只是李秋才心里很忿恨,所以他走得很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夜色里,一点影子也见不着了。
贾真开始有些担心了,害怕这一次或许就是永远了,李秋才真的会死,或许连西湖都没到就死了。
她心道:“明明那么弱,为何还一定要去送死呢?为何不知道先去找个人拜师学艺,等有了一定的本事后,再去报仇呢?”
她想不通李秋才到底怎么想的,也搞不懂现在自己怎么想的。之前为何要跟着仇人,而不选择奋勇抵抗?现在为何又要离开他,选择坦然面对死亡?
李秋才的决定无疑是鼓舞了她,让她做了其实一直都很想去做,而又不敢去做的事。
推开绝!
她忽然明白过来,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甚至是飞蛾扑火,这些被划上不自量力、愚昧无知的词语,原来还有这样一般的精神在传达。
人总是要探索前进反抗,才能感觉活着啊。
贾真站在一个山坡上,望着远处缓缓升起的晨阳,心里突然涌生出一股豪气。
人死则矣,死则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