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溪水略过形色各异的鹅卵石块朝着下游汩汩流淌,景旬盘腿坐在溪边一块稍大的石块上,垂首目光静静地注视溪水流淌。
半晌,他一抬头,就看到不知已盯了他多久的陆离正对着他眯眼笑,而后起身朝他走来。
陆离坐在他身侧,刚准备开口说话,忽的又想起什么,将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半遮半掩地遮住半张脸,单单露出一双上挑含笑的狐狸眼,这才颇有深意地慢慢开口了。
“景二公子,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这时的陆离还没有修炼出将来的那副历经世事后而成的笑皮面具,不过初初入门,因此此刻脸上的表情还带着杜易一贯嫌弃的原因——猥琐。
是真的猥琐!
陆家公子,一副好相貌,长眸弯月翘,听起来仿佛翩翩公子,然而实际上这都是在他“含羞”遮住半张脸之前,倘若遮了脸单单露出一双又细又长的狐狸眼,所谓俊俏儿郎的表象都将成为浮云。
景旬十分好脾气地忽略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挤眉弄眼,点头答:“好”。
“别怕别怕,我只有一个问题的。”陆离故作玄机地高深一笑,手中折扇遮住半张脸,眼角余光与褚乔目光微一对视,又神情自若地看向水中与鱼纠缠的两人,开口的声音几乎要被水花飞溅声淹没:“你觉得杜易……怎样?”
景旬睫毛微颤,沉默片刻,轻声道:“很好。”
陆离颔首,笑道:“好,我问完了。”
……
景旬一脸茫然。
黛色衣角一晃而过,有脚猛然踹了过来,陆离装模作样的样子瞬间被踹得失了风度,当即往前踉跄两步,险些扑在了地上。
褚乔冷笑一声,收回脚代替陆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景旬身边。
“景二公子,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陆离刚站稳身子,便握紧险些甩出手的折扇,眯眼状似危险问:“褚乔你想——”
却被一声更加咋呼的声音给压住了声音:“美人儿你想欺负我家景旬吗?!”
褚乔瞬间炸毛:“杜易你再敢说那个词儿试试!”
陆离握扇,坚持要说完自己没说完的话:“褚乔你想打架吗?”
褚乔迅速调转火头:“打你怎样?磨磨唧唧的,摆那副蠢模样给谁看啊?”
杜易一个箭步冲上前,强势跻身到景旬褚乔两人之间,老鹰护小鸡般似的牢牢护住身后的景旬。
褚乔以一敌二,不……是以一敌三,仍然下巴一挑,傲娇地斜眼视人。
傅佑平在水中弱弱地举手:“要不别吵了……大家来吃鱼吧?”
“吃个屁!”顾昭一巴掌糊到少年头上,凶巴巴地道:“娘的以为小爷家开善堂的啊?想吃自己捉去!”
杜易来了精神,举手大声道:“我要我要,给我留一条!”
顾昭愤然一脚踹向清水,在四散水花中叉腰怒:“杜易你到底在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昭儿最好了,来!我送你个礼物!”杜易对着顾昭长眉微挑,扬手一掷,笑容满面道:“接住了!”
顾昭慌忙伸手堪堪接住,入手是一朵嫩黄色的芸苔花,顾昭还没来得及看清到手的玩意儿长什么样子,便首先感觉到了一手的粘腻。
顾昭凑上前吸了吸鼻子,皱眉问:“什么味儿?”
杜易茫然,仰头想了想,得出结论:“哦,我刚用花儿接了泡鸟屎,新鲜的呦。”
顾昭脸瞬间就绿了,弯腰疯狂豁水洒向杜易,被后者轻松避开后又捡起石块表情狰狞地扑了上去:“呦你大爷!杜易你给我去死啊!”
陆离扭头看了眼景旬,只见后者目光静静注视着杜易上跳下窜逃跑的身影,陆离轻轻一笑,一展折扇,对着景旬欣然建议:“景二公子有兴趣烤鱼吗?”
杜易穿鞋踩进了水中,忽地一侧头,险险躲过投掷而来的“暗器”飞石,边狼狈逃窜还不忘扭头朝着陆离笑着喊道:“陆离看我啊!来看我!”
声音距离略近,陆大公子下意识一抬头,只见那货猛一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用衣摆盛水“哗”地一声瞬间狠狠泼在他身上,将后者彻彻底底地给浇了个透心凉。
陆离猛然一激灵,举着扇子刚要变脸,就看见杜易被顾昭摁在了水里却还不忘扭头嘲讽:“陆狐狸你别想赖给我家景旬啊,呸!你自己去烤!”
陆离眼角抖动,举着折扇僵在了原地。
褚乔难得附和杜易的意见,对着陆离一挑下巴,道:“你去烤。”
而后,褚乔冷冷一笑,一点也不在意冷水浸透衣袜,趟水直接走到了顾昭身边,磨牙冷笑着道:“摁住了!我来动手!”
杜易被顾昭手脚并用地压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挣扎的目光不小心瞥到了褚乔美艳脸上的剔透水珠缓缓淌下,瞬间惊悚,在心内疯狂大喊道:要命了,小佑平救我啊!!!
她唯一的寄托小佑平却在对着浑身湿漉漉的陆公子腼腆一笑,将囊中战果悉数奉上,丝毫未曾察觉到杜易内心发出的绝望求助。
毕竟陆大公子,别的不说,烤鱼的手艺简直堪称出神入化无出其右啊。
顾昭扭头一看,心都在滴血,疯狂咆哮道:“陆离我警告你不许动我的鱼!傅佑平你干什么啊啊啊啊!”
陆离一身青衣缓缓淌水,展开的折扇还握在手中,目光静静地看着傅佑平举到他眼前的鱼,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边小心合住湿透的折扇边目光诡异地抬眸看向杜易。
那眼神儿,让杜易有些担忧他接下来直接来一句:要揍人,带我一个!
所幸陆离并没有表现出想要揍人的想法……当然,也许内心的确有,只是尚未表达出来。他只是扭头看向身边的景旬,唇角一勾,开口道:
“景二公子。”
景旬将目光收回,缓缓转头看他,眉角水珠流淌留下一道清晰水痕。
陆离举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也搁在扇上,轻声问道:“景二公子还未在旁处度过夜吧?”
景旬不解。
陆离撩起湿漉漉的长发,不说话了,忽然将视线搁在了水边的……杜易身上,眉梢微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淡笑。
杜易半个身子都在水里,脸上还压着褚乔的纤纤玉手,却忽然从后背油然而起一股寒意。
月色皎皎,夜色无边,府内各处燃起明亮灯火,斑驳黑影随风轻动,程殷兰刚回府,就得人通报,说姑娘在后院。
程殷兰颔首示意知晓,抬脚朝后院走去。
不过他不晓得,小厮没敢说完的是,姑娘不是一个人,她是和几位公子一起……在后院点火玩儿。
刚到后院,就看到一缕黑烟顺着高挑的竹身袅袅升起,绕过竹叶渐渐消散在空中,周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地,浓烈焦糊味。
程殷兰前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着身后一路紧跟着他的小厮。
小厮低眉垂首,一句话也不敢说。
程殷兰伸手摁摁眉心,片刻,掩住了眼底的疲惫,才温声道:“算了,派人去各府通知声,你再去收拾几间客房。”
小厮低声道了句“是”后,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程府的后院有一小片竹林,竹林旁有个小院,名“清平院”,逢雨知风便能坐在屋檐下听竹叶飒飒,看竹枝摇曳,本是一番诗情画意之景,然而待人真在这里住下才能知晓,似画想象也不过想像,现实还是很现实的。
其中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便是:竹林生长喜阴喜湿,巧得很,蛇虫蚊蚁也喜欢这种环境。
因而一到入夜,便十分热闹。
杜易他们倒没这个顾忌,因为他们生了一个大火堆,火光映在脸上,将围火而坐的众人脸上渡上一层红光,一眼看过去,人人颊边两道绯红,看起来气色极好。
火焰燃烧竹木的声音噼啪作响,几根粗壮树干被旺盛大火烧得红光斑驳,火上鱼香扑鼻,架子上插着各种肉类,火堆旁,还堆了堆儿黑乎乎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黑炭。
程殷兰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因为只有火光映着每张人脸,乍一看见,他险些没能认出来那就是京城的几位贵公子来。
陆离眼尖,首先瞧着了走过来的程殷兰,当即站了起来,手上虽还拿着串在棍子上的烤鱼,却不妨碍他露出得体笑容,行礼道:“程叔,小辈又来叨扰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或长或短木棍插着的烤肉,不太标准地合手行礼。
程殷兰仔细打量了众人身上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黑衣,难怪他刚刚未曾认出这几人,这身黑衣,怎么看也不像他们几个常穿的衣裳,而且还略有些眼熟。
有些像……他们府内下人用的衣裳?
陆公子,褚少爷,纪小王爷,傅小少爷,连景二公子都……他视线缓缓落到坐在火堆角落一脸无辜的杜易身上,杜易穿的也不是今日午时见到的那身男装了,反而换了一身绛紫色半臂襦裙,眉眼柔软,抬头看他的目光格外真诚。
程殷兰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移开了视线,对着众人微微颔首,温声道:“不必客气。”
他手微微摊开,示意:“各位小公子请便。”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刚至便离仿佛有些失礼,但小辈们的游戏,他一向是不予掺和的,倘若方才不是误会清平院只有杜易一人,他也不会来到这里。
杜易忙站起来拦住了他:“程叔程叔程叔,别走哇!”
“是啊是啊。”顾昭蹲在原地根本就没起身,紧盯着陆离手中的鱼,眼神都绿了,头也不抬地随口附和道:“肉一会儿就烤好了,可香了!”
他与纪王斗智斗勇,与游鱼斗智斗勇,与杜易斗智斗勇,滴水未进,早就饿得两眼昏花精神恍惚了,此刻口水横流,看着眼前香味扑鼻的金黄烤肉,恨不得化身为狼直扑而上。
杜易凑到程殷兰面前,挡住他去路,笑嘻嘻道:“程叔别走了,你忙一天了也没吃饭,正好来吃点嘛。”
京兆府的那个大黑脸抠门得很,次次都不管饭。
顾昭咽了口口水,初初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都舍不得眨,死死盯着烤肉一脸认真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很好吃的……”
褚乔翻了个白眼,顿时嫌弃地扭头。
杜易微微抬头,火光映到她柔软眉眼上,她继续道:“而且你看,他们都是特意赶过来给你庆贺生辰的,你要是走了,他们多失望啊!”
顾昭继续心不在焉地附和:“是啊是啊,多失——”
肩膀忽地被重重拍了一下,把他吓得猛地一颤,险些跳起来。
顾昭本就不甚机灵的脑子又慢了半拍,火光中映出他呆呆愣愣的脸,脸上的痘痘在光影明暗交界处,十分显眼。
他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陆离刚刚打他了?
刚要发怒,肚子却咕噜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他要成为第一个被饿死的小王爷了吗?这种第一很丢人的啊!他表示一点也不想胜任!
陆离举着烤鱼,目光猛然看向得意看他的杜易。
陆离举着烤鱼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朝着杜易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你狠!
难怪他今日提议来程府杜易竟然轻易答应了,要知道以往杜易精明得很,从不在自己家祸害,他还以为杜易转了性了,谁料得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近来事情繁琐,他竟然给忘了今日是程御史生辰?!
陆离在心里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面上脸皮抖动间,却挤出个得体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