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府遭贼,还丢失了圣上亲赐的珍贵血参,无论歹徒是谁,竟敢偷盗御赐品,都太过于胆大包天。纪王亲自进宫向皇上请罪,幸而圣上大度,不予计较。
但京陵城还是炸了锅,纪王爷将捉贼人寻重宝的任务交于京兆尹杨溢,杨大人紧守京陵城门,严查城内陌生人口,恨不得掘地三尺,可惜京陵繁华,每日进出上万人,不过一两人藏匿于暗处,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程殷兰既与京兆尹相交甚好,对此事自然也颇为上心,一日内京兆府往来跑了不少趟,本来说要和杜易一起吃饭的,结果杜易特意早早地回了府,他却不在。
等到程殷兰回府时已经夜半,管家点上了书房的灯盏,明亮火光瞬间照亮了程殷兰俊秀儒雅的脸庞。
程殷兰拿起桌上的浓茶啜了口,问道:“易儿睡下了?”
“是。”年迈的管家执剪刀挑了挑灯芯,开口的声音缓慢却清晰:“姑娘用了膳,便回房了。”
“粥也喝了?”
见管家点头,程殷兰搁下茶杯,伸手拿起桌上封了面的信,边拆边随口问道:“淮阳铺子里买的蜜饯还有吗?她最是怕苦,少不了蜜饯的。”
管家静静注视瞧着跳跃的火光,又剪断一截长长的灯芯,将灯罩合合贴贴地盖上了才
道:“有的,前不久刚买的,如今府里还有不少。”
“好。”程殷兰拿着信纸对管家笑道:“王叔你回去吧,我再看会儿。”
管家退了两步,关切道:“大人也请早些休息,明日还上早朝呢。”
“知道了。”
管家退出去,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了,程殷兰将手中信纸搁在桌上,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倚在了椅子背靠上,目光静静地看着头上横梁。
一阵清凉的风从未闭的窗子吹进来,橘黄的火光跳跃几下,桌上薄薄的信纸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光芒照亮了纸上的寥寥几字。
“崖安事,无进展。”
夜深路长,漫漫无止境,只有打更人一慢四快的打更声响彻在大街小巷里,月光下,几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屋顶,领头的少年未遮面,脸颊一侧有片浅浅血迹,他随手擦了,眉眼清秀却写着满满的不耐。
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血迹洇出,少年身上倒没什么伤,他撩起黑衣露出胳膊,一条赤红色的细细长蛇缠绕在他腕上,月色下三角蛇头泛着七彩的艳色,蛇身却如同沁血一般红。
少年冷笑一声,伸手捏起那条赤蛇仿佛在捏一只蚂蚁般,一巴掌狠狠掴到了蛇头上,把赤蛇打得头晕眼花乱晃悠,骂道:“蠢货!”
把蛇随手往身后一扔,抬脚就踹向了身后忙不迭去接蛇的高大男人,继续骂:“废物!”
一人一蛇都是不敢吭声,更别说反抗了。
少年摸出怀中玉盒,眉眼紧蹙,低头估摸着时间:“还剩三天了。”
夜色漫漫,月色皎皎,万物息宁,梦中却尽是魑魅魍魉,利刃刺眼,梦魇迷乱,破障却是妄言。
杜易一睁眼已经日头高照了,她抹了把满是冷汗的额头,目光空洞呆呆看着房内屏风,好半晌,直到屋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才打断了她的神游。
一身淡青色长裙的女孩端着水盆踏进屋,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窈窕,面容娇俏,发上插个根飞蝶银钗,绣鞋落地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她便是程殷兰给杜易安排的贴身侍女阿裳。
杜易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阳光下她的眸色清澈,仿佛泛着盈盈水光,半坐起来看着阿裳挑眉笑:“早啊阿裳。”
女孩把水盆搁在架子上,将帕子润湿了,转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杜易,叹气道:“不早了姑娘,你瞧日头,都要晌午了,”
杜易扭头看了眼窗外的阳光,扑通一声果断地又躺了回去。
阿裳轻轻地磨着牙,走过去“啪”地一声将湿帕盖在杜易脸上,也不松手,就着这个姿势给她擦脸,动作轻柔缓慢,杜易不怕打也不怕疼,唯独怕痒,这轻柔的动作仿佛无数羽毛在脸上拂过,顿时就戳中了她的笑穴,把她给笑得简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忍不住连连讨扰。
“哈哈哈哈哈姐,你是我姐,阿裳姐,我错了好不好?哈哈哈哈我起我起,我这就起!”
说起就起,杜易麻溜地站了起来,拿起帕子随意抹了把通红的眼角,她自己下手就利索多了,随便往脸上抹了几下就把帕子隔空往水盆里一扔。
杜易故作得意地看着阿裳吹了声口哨,后者则是嫌弃地别过脸。
漱口,穿衣,扎头发,整个洗漱过程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杜易嘴里咬着发带,站在窗边一手拢发,一手笨拙地去扎头发,衣服是灰扑扑的男装,衣摆到膝盖,箭袖,果真是又方便又难看。
阿裳愣愣地站在旁边看,许久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指着她身上的男装问:“你就穿这个?”
杜易心满意足地拍衣襟,闻言侧头:“不然呢,我昨天特意让人给我买的,瞧这色泽,在泥窝打滚都看不出来,瞧这料子,穿上就是得劲!”
阿裳深吸一口气:“你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杜易眨眨眼,一脸茫然地看她。
阿裳扶额,就知道,她果然给忘了!
阿裳朝着房间东角的书架努嘴,提醒道:“文房四宝。”
!!!
“嘶!”
杜易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边愁眉苦脸边伸手把自己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啊啊啊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太多,她还真给忘了!
阿裳慌忙去拉她的手,急道:“别拍了别拍了,跟自己的脸有仇吗?这红印子刚消,又来折腾。”
杜易的手微微一僵,立马反手抓住她,问:“程叔呢?在不在?”
阿裳看着瞬间眼睛明亮起来的女孩,好笑道:“你是希望他在呢还是希望不在?”
“那就是在了,我去找他!”杜易留下一句话,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不多时,又在阿裳的注视下冲了回来,直奔书架下的木柜而去,她利索地打开柜门,将里面檀木礼盒抱了出来,打开一看:笔、墨、纸、砚还有特意又坑到手的檀木镇纸整整齐齐地码在其中。
杜易满意地勾起唇角,眼角余光略过一侧站着的女孩,抿唇,抱起礼盒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又冲出了房间。
阿裳还未出口的话彻底给憋回了肚子里,她无奈摇头,算了,衣裳不换就不换了,反正大人也从来不愿逼迫。她比杜易大些,向来将杜易看做妹妹,替她忧替她喜,看见她这个样子自然欢喜——不过,阿裳微微蹙眉,她总觉得这丫头,这几天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错觉……阿裳想着今天的好日子,嘴角也勾了起来,她一会儿还是去厨房煮碗面吧,杜易虽说要煮,不过瞧着这会儿也忘的差不多了,而且杜易煮的面,照往年年复一年年年相同的模样。
……还是不要折磨大人了。
宣庆廿五年四月三十日,是当朝御史程殷兰的生辰。
杜易抱着木盒站在书房门口,闭目沉思片刻,这才轻轻敲响了房门。
程殷兰这两日甚忙,不是在程府书房就是京兆府。纪王生辰当夜丢了血参,第二日夜里竟又遭了刺客,不但投蛇还伤了纪王爷,王府出此大事甚至惊动了皇上,京兆尹杨大人被圣上委任全权负责此事,而他,则从旁协助。
他忙得险些不晓得今夕何夕,杜易乖巧地敲门进屋时,他瞧见杜易手里抱着的长形礼盒竟十分罕见地愣了愣。
杜易看着程殷兰眼底浅浅的阴影,叹了口气,将手中木盒往桌子上一撂,刚想抬腿往书桌上坐,又生生压住了,她把满桌的案牍往旁边一推,笑容满面道:“生辰快乐啊程叔。来,拆礼物拆礼物!”
程殷兰将手搁在盒子上,却不动作,对着杜易露出一个笑容,略带些疲惫,问道:“何物?”
杜易挑了挑下巴,却不言语。
“那我便来猜猜。”程殷兰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敲击,静静注视杜易的眼睛,直到后者不自然地躲过视线,程殷兰这才揉了揉眉心,闭目道:“毫笔……宣纸,大约是文房四宝罢。”
“啊?”杜易大失所望:“又猜到了!”
这都能猜到的吗?他会读心术的吗!
程殷兰睁眼看她,他瞳色偏浅,和杜易的瞳色极为相似,他们两个都属于那种笑颜柔面,可当脸上没了笑时,反而越显清淡。
杜易搁在桌上的手微微痉挛。
程殷兰却笑了,他用带着薄茧的长指轻轻摩挲了两把木盒,而后慢慢地将之打开了,道:“你想想,自进屋起,你往我笔架上看多少眼了?”
况且那么大一个盒子,任谁都能猜到里面不只一样物什吧。
杜易望天回想,她有看过桌子上的笔吗?有吗?不记得。
程殷兰伸手揉揉她扎成简单马尾的长发,又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道:“回神。”
杜易张着嘴抬头看他。
程殷兰拿起毫笔,举到她眼前慢慢道:“前些日子各地奉了贡品,湖笔、徽墨、端砚、蝉衣宣,听闻圣上就赏了纪王爷和姚公一人一套,连陆相都没呢。”
所以这套,是谁的呢?
杜易咽了口唾沫,举手到头侧奉承道:“程叔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风华绝代!”
程殷兰侧头笑了:“多谢易儿。”
程殷兰把毫笔放了回去,指尖流转间轻轻滑过其它几样,而后抬头眉眼含笑。
所以,是谁的呢?
杜易晃了晃神,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她又不是抢的,心虚什么?
一定是因为之前她做的坏事太多了!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不轻不重连贯起来恰好三声,是管家特有的敲门方式,程殷兰问道:“何事?”
管家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您的长寿面煮好了。”
程殷兰看向杜易,杜易一脸忘了这才突然想起来的后悔表情,程殷兰不着痕迹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脸淡定道:“进来吧。”
管家带着阿裳走了进来,杜易把桌子上的案牍随便一推,示意道:“来来来,搁这儿。”
杜易瞥了一眼委委屈屈缩在桌角一隅的案牍,伸手把面推到了程殷兰面前,目光看着面前铺着鸡蛋青菜的长寿面,肚子十分应景地响了一声。
程殷兰眉梢微挑,摇头笑出声来。
杜易毫不脸红:“饿。”
程殷兰去推长寿面,却被杜易一手截住:“我不吃面,我要吃肉。”
杜易对着侯在门口的女孩喊道:“阿裳阿裳,我要吃肉,酱牛肉叫花鸡和酱猪蹄儿。”
程殷兰吩咐道:“让人去买吧,午膳端到书房,我们在这儿吃。”
管家应了,退出了房门。
程殷兰京兆尹等人勤勤勉勉一夜未睡缉拿刺客,纪王府的那位当事受害者却睡得颇好,禁军统领庞樊敲响他房门时,纪王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更衣,他张着手,任由侍女给他腰间系上和田白玉佩,庞樊一身甲胄大踏步走了进来,行礼道:“王爷。”
纪王挥挥手,侍女弯腰退了下去。
纪王走到窗边坐到了梨花木长椅上,伸手端起桌上清茶啜了一口,道:“怎么了?”
庞樊低头,微微一顿道:“……人死了。”
闻言,纪王一直微垂的头抬起,眼底一道细长血痕这才露了出来,这道伤算不上严重,但关键是位置太险了,只差分毫,便能戳到他眼里。
庞樊噗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纪王搁下茶盏,微微思忖问道:“牙上毒囊不是已经去了?”
“是。”庞樊咬牙切齿:“可没人料到他指缝间竟也藏了毒,那毒极烈,碰到伤口后,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人就没气了,此事的确是属下失职,还请王爷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