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唔嗯!”
一名白衣少年,此刻正伸着懒腰,从幽暗的混沌中逐渐抽离出来。待得睁开双眼,他却陡然被周遭的环境吓了一跳,不由诧异道:“怎、怎的突然回府了?我记得……昨夜分明睡在白云观啊?”怀着满腹疑问,少年当即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未看错,只是周遭气氛稍显诡异了些。
明明身在自家府中,少年心中却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总觉得身旁弥漫着些许萧索衰败之意。此时的天气也糟糕得很,乌云密布、阴霾四起,令眼中事物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偶然吹来的几股劲风,更是裹挟着落叶飞沙呼啸而去,全然不似夏日应有的景致。杵在原地的少年许久未见一个人影,只觉得凉意逼人,索性抬脚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可没走两步,少年便惊觉足下飘忽,脚程快得不可思议;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闯入了一处避之不及的场所。
“唔!?奇怪……房门为何会开着的?”
位于少年眼前的,是一处破败阴森、历来被府中称为“遗阙”的废弃小楼。在当前气氛的衬托下,这幢未挂牌匾的建筑显得比以往更为骇人,迫使少年立即顿住身形,对着黑洞洞的门口望而却步。
正欲离开之际,少年身后陡然刮来一阵狂风,直吹得他衣袖翻飞、站立不稳。更令人心悸的是,这狂风中竟还夹杂着一股腥稠的铁锈气息,于隐约中透着丝丝不详之意。不过片刻功夫,少年身上便爬满了鸡皮疙瘩,后脊止不住地发寒;而当其瞥见后方景象,瞬间就被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只见腥风的源头处,几列威压肃杀的明翎卫赫然而立,将整个空间映衬得更为阴郁。死寂之下,众人皆是面若冰霜、赤瞳如血,手中寒刃竟还黏连着悬然欲滴的血珠。妖艳刺目的红光伴随着一片滴滴嗒嗒之声,直吓得少年魂飞胆裂、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在明翎卫身前,杂乱无章的尸首横陈各处,皆是此前毙命的府中亲卫。另有两名身着赤色龙袍、腰缠銙玉革带之人,则浑身是伤,此刻正被人死死抵住后肩,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中面如死灰却依旧昂首挺胸者,乃先帝堂兄、本朝罕有的议政亲王——宁王云覆;至于另一人,则是满头银发,眼下正耷拉着脑袋,暂时瞧不清其面容。
晴天霹雳之下,少年心中如有狂潮翻涌,身体却迟迟作不出任何反应。直至银发之人慢悠悠抬起了头颅,并露出那张与其朝夕相对的面孔,少年才突感脑中一片轰鸣,决堤的热泪也随之滚滚而下。
“父王!大哥!”
此情此景,少年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何种因由,才会使王府于顷刻间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只能在悲恸哀号的同时,手忙脚乱地朝父兄爬去;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其眼前的景象始终似天边血日一般,全然无法接近分毫。而那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大哥,自抬起头后非但没有半点消极之色,反倒一味“嘿嘿”傻笑着,仿佛连神智都遭到了重创。
在这笑声的带动下,一干明翎卫接二连三地露出阴鸷的面容,齐齐向少年看来。先前还游离于外的他,转瞬间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不禁被吓得面无人色。随后,宁王身后的明翎卫高举寒锋、手起刀落,但见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径直跌落在地……
“不要——父王!!!”
见此情景,少年只觉撕心裂肺、几欲癫狂,数度站起却都一一跌倒。正在其呼天抢地、捶足顿胸之时,整个空间也开始扭曲变幻,并最终化作一团漆黑……
“三郎,三郎?”
“你怎么了,莫不是做噩梦了?”
“三郎,快醒醒啊!”
……
恍惚之间,似有一个温柔的女声依稀响起,并随之愈加清晰。在其连声呼唤下,少年终感灵台清明,于迷蒙中猛然转醒、倏地坐了起来。
“霏、霏儿?!此地凶险,父王已遭——嗯?”
“凶险?宁王殿下怎么了?”
少年身侧,一名气质清雅、与其年纪相仿的女子跪坐于地。见少年惊骇未除,她赶忙掏出了袖内香帕,柔声道:“三郎莫急,还是先擦擦汗罢。”
少年并未接过递来的手帕,仅是心有余悸地环视左右;好在周围一片天朗气清,这才令他终于放下胸中大石,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
“呼——万幸是梦……万幸,万幸……”
“既然梦醒,就再莫多想了。”
言罢,少女一手提袖,另一手轻轻拈住帕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少年额头的汗珠。偶然吹来的几股微风,将其鬓角发丝稍稍带起,随即晕出一抹淡淡的清香;再加上纤纤玉指的温润触感,不禁令少年面红心跳,暂时忘却了先前的惊梦。
少女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微微侧首道:“对了,上回三郎从惠安堂求来的宁神汤,爹爹用了很是奏效。若三郎仍觉心悸难平,不妨自己试试,说不得会有所助益。”
“宁神汤……是戚二哥带去的那副?”
“正是。”
“如此甚好。颜伯父近年心焦少眠,倘若养好了身子,父王亦会高兴。另外,戚二哥时常去惠安堂取药,早与掌柜的处得熟络;日后再有需要,霏儿大可派人唤其去府中问诊,保准药到病除。”语毕,少年又四下瞧了瞧,疑惑道:“说起来……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此话一出,少女当即伸手戳了戳对方肩头,嗔道:“再怎么做噩梦,三郎也不能将此地忘了吧?你且坐起身来,看看那是什么?”
少年依言看去,只见女子所指之处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水池;其碧波微漾、静谧悠然,令人观之只觉心旷神怡。
“镜湖?嘶——我们几时来的?”
“唔……”见少年仍未记起,女子有些不悦,佯装生气道:“三郎还好意思问呢?明明是某个呆子非要外出散心,却撇下霏儿偷偷在山坡上睡着了!若是从前,三郎决计不会如此;莫不是和霏儿待久了,有些乏味了吧?”
少女嗔怪,令少年急急摇头:“霏儿这是哪里话!我还为你——”正说着,少年忽然记起了什么,赶忙伸手向怀中摸去。可无论他如何翻找,衣襟中始终空空如也,直叫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少女也是满面疑惑,诧异道:“三郎找什么呢?”
“没、没什么,兴许记错了罢……”少年眉头轻蹙、暗道一声奇怪,随即岔开了话题:“香山镜湖……自打咱们初次到此,一晃也有七八年了吧?再过几日,父王便会应我所请,入宫请陛下赐婚。尔后,我再命人将此地好生装点一番,定然叫人耳目一新。”
见对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少女忍不住打趣道:“哦?小王爷如此心急,不知看中了哪家闺秀?”
“哼。我看中的,自然是高门之后、才貌双绝,所谓回首迷众生、一笑可倾城是也。”
“京城还有这等女子?那霏儿理应先行道贺才是!待陛下金口一开,请王爷务必给舍下送封请帖,小女与家严也好前去捧场。”
“请帖就不必了,”少年嘴角一翘,笑道:“来的必然不是请帖,而是媒人,还请姑娘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当即惹得少女面色微红、侧首莞尔一笑。
“对了——”轻松的氛围还未持续多久,少年面色忽又暗沉起来,“听闻前些日子,章府派人向令尊求亲了,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刚刚开口,少女眼中便闪过一丝忧虑,“不仅如此,因父亲执意推辞,还与章家人闹得不太愉快。霏儿担心,家父为人刚直、树敌太多,倘若开罪了首辅大人,往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唉!时至今日,朝中尚能与阉党相持者,只余章首辅一人。相较之下,父王失势已久,又与马玉结怨甚深,此刻自保已属不易。若非你我心有所属,颜家或早得章府荫护,也不至于时刻如履薄冰……”语毕,少年神色愈发低沉,显然是忧心已久。
少女轻轻握住少年手腕,宽慰道:“三郎指的是初春之事吧?即便父亲未曾谏言,马玉也会假借其它事由横加打压;好在最终有宁王殿下力挺,家父才免于被贬应天府。你也知道,相比首辅大人,令尊成名兵伍,脾气秉性更得家父敬重;再加上多年相交,家父必会执意谢绝,而非仅仅出于你我之故。”
话音落下,少年紧紧回握对方手掌,忧心道:“自陛下深居后宫不出,皇陵修缮事宜均由马玉把持。此贼阴狠狭隘乃人所共知,颜伯父坏他好事,他便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只叹王府日渐式微,父王与令尊又不肯置身事外;长此以往,终究难免为明枪暗箭所伤!”说到此处,少年忽又想起梦中景象,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陛下龙体有恙,须得倚仗近侍宦官,这才会给马玉可趁之机。为今之计,只盼圣驾早日康复,阉贼所为自当无所遁形,百官也毋须再战战兢兢……奇怪,三郎向来对朝堂之事兴趣寥寥,今日怎会忽然关心起来?”
“还、还不是霏儿提起,我便顺嘴说了……你也知道,大哥禀赋上佳又心怀天下,样样都比我强得多;父王有如此得力助手,自然不差我一个。只叹当今宗室大多有名无实,否则依大哥之志,或可重现父王昔日风采。至于我嘛……只盼与霏儿远离纷争、纵情山水,不用日夜为名利安危所困。”
“今生若此,于愿足矣……”听到对方所言,少女也是满面憧憬,随即又怅然道:“只可惜,你我身陷其中,此时早已避无可避……”
“啊?霏儿你说什么?”
少女并未理会对方的诧异,自顾自道:“三郎可否记得,你初次带霏儿到此,恰是八年前的今日。多少个春夏秋冬,你我在此泛舟、捕蝶、抚琴、赏雪,令霏儿一度相信,能这般与三郎作伴余生——”说到这,少女忽然正色起来,盯着少年的脸庞认真道:“三郎,答应霏儿,这处镜湖永远是你我的秘密,三郎绝不会与他人同来,可好?”
少年有些被这一本正经的架势吓住了,赶忙应道:“那是自然,可——”
“够了,三郎答应便够了。”未待少年说完,少女一把拉起其衣袖,兴冲冲道:“难得天公作美,不如再去湖中泛舟吧!”
“泛舟?”少年侧首望了望天边,只见日头已然西斜,约莫快到酉时时分了。“若霏儿还未尽兴,明日我再陪你同来。此时再不启程,只怕要错过晚膳的时辰了。”
“明日……”少女面色陡然一沉,回了一通没来由的话:“可惜已再无明日……”
“霏儿,你……怎么……这话?”
少女突如其来之言,令少年再次莫名心慌,随之有一股寒意从后脊猛然窜起。此前身处的青草湖畔,也在顷刻间变得混沌不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阴冷可怖的胡同,伴随着女子幽咽之声转瞬即至!
未等少年有所反应,少女脸上已是一片愁云惨淡,口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远离京城,方有可谋……”
少年本以为梦醒后一切如常,谁知霏儿竟也同父兄一样,令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霏儿切莫吓我!快回来!”
面对少年悲恸的呼喊,少女毫无反应,仅是径自向他告别,眼看就要隐没在胡同的尽头。
“霏儿?霏儿!!!”
眼见少女渐渐退远,少年惊觉其一身素裙已变得血红,神情也是哀怨无比。更加诡异的是,其双腿竟未沾地,而是形如鬼魅般向远处飘去!
就这样,随着周围的空气复又猩红,天地也再次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