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没料到,刚到这个新家没多久,家里的氛围便因着这一场冲突降至冰点。
虽然从一开始,顾之安便没打算以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出现。但戚竟默心里明白,妈妈对这一段全新的婚姻生活满怀希冀。
否则,她怎么会总是见缝插针地不停向她灌输:“你顾叔叔其实很善良,又很有才气,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呢。”然后,自顾自地陷入遐想中,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不对不对,你要尽快改口,要叫爸爸才像一家人呢。”
尽管每一次戚竟默都是很乖巧地“哦”一声应承下来,但对那个男人的称呼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是的,在她的心里,她当然不会称他为“爸爸”,那种没来由的反感让她始终抗拒着他。于是,她尽量避免要正面称呼他的场合出现,每次送饭或者有事招呼,也只是含混其词地用“叔叔”蒙混过去,就连这声“叔叔”也叫得敷衍潦草,不情不愿。
虽然在这场冲突中,顾染是绝不应该的忤逆者,而他则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可戚竟默仍然选择无条件地站在顾染这一边。
少年哀艳如水仙的泪眼,终究比陈腐得令人作呕的人到中年,要值得倾注更多信任。
于是,这个姓名为“顾之安”的中年男子,在戚竟默的心里,只配拥有“那个男人”这样轻蔑又疏离的称谓。
那个男人,那个泯然人海,与己无关的男人。
虽然自己的态度是冷静又遥远,但妈妈全情投入的奉献精神,才是一个正常女人对婚姻应有的原则。
她已承受过世界轰然坍塌的痛楚,所以她有足够多的理由,来自欺欺人。只要现在的她能感觉快乐一点,有幸福在望的奔头,那么也就无所谓再去算计付出和投入的性价比了。
于是,除了朝五晚九的辛劳工作,除了打理“蔷薇苑”大得可怕的里层外间,妈妈还要抽空奔波于城中的大小画廊中,拿着拍下的油画作品的相片,去逐家推销顾之安的画作。
是的。让她引以为傲的男人的画作,未来最伟大的画家顾之安的画作。
是的。不消十年,也许五年,顾之安一定会扬名立万,名利双收,每一帧油画都将拍卖出百万美元的身价,而她终将可以享受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的生活。
安逸丰美的生活。
有梦想可追逐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妈妈每日奔波得欢欢喜喜。
戚竟默明知这梦境成真的指数卑微得有多么可怜,却始终不忍亲手将这幻梦泡沫轻轻戳破。
反正她的世界已尽数毁灭过一次,再遭受一次毁灭性打击也不算稀奇。
能快乐一天,便快乐一天。
只要梦醒那天,自己在她身边。
仍是豆蔻年华的心脏,已经坚实理智得有些可怕。
看来妈妈对这场冲突并不知情。应该是那个男人碍于面子,不好向自己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坦承“老子被儿子打”的事实。顾染没有机会也不会对这个勤劳善良的女人多说什么。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拆穿其乐融融的西洋镜。
尽管戚竟默的心里藏着很多疑问。但她知道,就算对妈妈追根问底,也不会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答案,徒增烦恼地让妈妈丢了几分安全感而已。
这个新组合而成的家庭风平浪静,一切都完美有序地接轨完成,欣欣向荣地向明天前进。
然而因为这一场风波,顾染和戚竟默之间的感情,反而更加亲近。虽然顾之安当时的一声怒喝是为了把他们两人分开,但却成了加速他们靠近的粘合剂。
是他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软弱让她心生怜意。
或是她的声声抚慰终于打开他一直闭塞的心意。
总而言之,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他们彼此都能感应到,两个人的心脏终于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般,全心慰藉,彼此信任。
或许,还夹杂着其他一些暧昧不明的成分,是年少愚钝的他们所不能洞悉。
很多个夜晚,戚竟默拧亮桌前的台灯,然后抱着一本作业,蹑手蹑脚跑到隔壁顾染的房间里去。
她房间的门虚掩着,流泻出一道橙暖光线到走廊上。这样,就算顾之安从房间里出来,也会以为她呆在自己房里。而他,是绝不会推开门进去,或是在门缝处偷偷窥视。他对她的漠视和冷淡,并不亚于她对他的。
这样,在少年顾染的房间里,她伏在他的课桌上写作业。
而他,则趴在地板上,拿着一张白纸一支铅笔,肆意涂鸦。
他们并不常常交谈;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她也会问他;有时候,他给她猜他的画。那些稀奇古怪的线条抽象艰涩,完全看不出是对现实何物的描摹。她“大象橘子彩虹”地乱猜一气,然后他告诉她:“其实什么都不是吧为什么一定要是什么呢”。她也只是用一声“哦”作为这次交谈的完结点。
但她是喜欢他唤她的。
嗯,哎,喂,小默,竟默,戚竟默同学。
长短不一,或调侃或无意,亲疏有别态度不一的,声声唤。
声声唤,声声叹。吸气吐气的瞬间如同盛夏绽了莲花,黑夜有了光芒。让她的心脏有着一凛一凛的疼痛甜暖。
你已是我的家人。
如空气,如流水,如光线里无声舞蹈的小尘埃。
若有似无,是无法捕捉却无处不在的舒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