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下的徐府已无往日欣荣,即便只是入夜清浅的戌时,偌大的宅邸亦无丝毫生气。遍地尸体随意倾倒在鹅卵石地板上,府中各处血迹斑斓,如同打翻了一池的朱墨。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一名中年男子凄连地叫着,然而一瞬,血光迸溅。前一刻还声嘶力竭哭喊的活人成了一具死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蒙面杀手齐齐收刀,众星拱月般的拥簇中走出一位衣衫华贵的紫衣男子。因着了鎏金烫色龙虎赤纹的面具,亭亭凝伫于清寒月光下更显神秘。
尸体身后的米柜在并不松实的木地板上摇摇欲颤,发出细微声响。月光抛撒而下的光束中跃起细小粉尘,紫衣男子甩开折扇,半掩面道,“清查徐府,一个都不许放过。”
众人领命,带头的杀手抬手挥刀,瞬间斩断那柜上的铜锁。
“吱呀”一声,柜门被毫不留情地劈开,众人向内一望,其中竟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童。
那女童像是被慌忙塞进米柜中似的,头发蓬乱,眼神惊恐。她就这样缩在米柜的角落中瞪大双眼,直直看着身前数十名杀手。
“杀。”紫衣男子合上折扇,语气坚决。
众杀手两两相望,面露迟疑。
“杀!”
带头的杀手扬起血迹斑斑的尖刀,颤颤巍巍地指向那孩童。然而就只是这样僵持着,刀尖始终没有刺出。
紫衣男子逐渐烦厌,厉声道:“连我的命令也要违抗了吗?”
“给我杀!”
话音刚落,门外飘进丝丝管弦之声。那乐声幽怨清疏,骚柔不绝,听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不忍向后望去,紫衣男子亦旋尔转身,未曾想一记飞刀迎面而来,锐意汹涌。
虽然自己转身极快,却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暗器划破了脸颊。紫衣男子逼出一声惨叫,强捂住伤口,面色从愤懑转向惊遽。
未等到他开口询问,门前缓缓走进一位白衣男子。众人只见那人素纱覆眼,青丝如瀑,松散发髻上斜插一支乌木镂空花簪,呈月影纱光于皓腕,粼粼如水。
他一手持杖,一手抱琴,面色苍白如玉砌凭栏,眸光潋滟似瑶台清露,通身渗散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像是久病初愈,亦如劫后新生。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群无妄之徒,竟连孩子都不放过。”那男子幽然开口,音色清冷。
带头杀手壮胆扬言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杂野?敢掺和我们六合楼的好事?”
“好事?”男子勾起一弯浅笑,释然道:“在下不才,锦乐门暮沉舟是也。”
堂中诸人闻罢,面色俱变,纷然聚向紫衣男子身后。
带头的紫衣男子强装镇定,一脸不屑:“暮沉舟?就是那个锦乐门掌门暮沉舟?你说你是暮成沉舟你就是暮沉舟?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呢!”
说着不忘上下打量片刻,继而说道:“虽说他与你一样也是个瞎子,但我等早有早闻,暮沉舟年逾三十,我看你,却也只是一副未及弱冠的样子。”
“你怎么可能是暮沉舟呢?”
“就是!”
“就是!”
身后众人附议。
“好,”男子冷笑一声,从容道,“那就等你们死的时候,再叫我一声暮前辈吧。”
只见他抬手拨出一个“商”音,音波滚荡,竟合上了原本敞开的米柜小门。
“稚童不得见血光,能死在我暮沉舟手里,也算你们这群渣滓的荣幸。”
话毕,两杀手持刀上前。男子微微欠身,一个素手翩飞,三两清弹飞射而出的短剑便生生刺中对方要害。
又三五杀手上前好一通肆虐挥砍,却见那男子飘逸自如,宛如孤影一般畅然游弋于刀光剑影之间。手起手落,清音雅乐如梦似幻,脚踏一湾凌波玉履,轻盈如同掌上合德,水掠无痕。
月光下的徐府悠然扬动着一阵曼妙琴音,庭前绿竹葳蕤,星云斑驳,如此闲适的氛围中,却不曾想充满着杀戮的狂乱之气。
须臾,“宫”音落,男子拉回拨乱的琴弦,轻轻踩过脚下密密麻麻的尸身。
声乐浮袅的徐府归于平静,在外人看来,它又仿佛与往日的徐府无异。
暮沉舟泠然自立,冷冷地站在被音波震倒在地的紫衣男子身前。紫衣男见状,神色更多出几分决绝,凛然道:“我等六合楼楼众受主上之托,拿钱办事,血洗渝州徐府,如今你要杀要剐,还请自便!”
说罢,紫衣男闭上双眼,静候处置。
也是在那电光火石间的短短一刻,暮沉舟拨动琴弦,弹射而出的飞刀眨眼间射穿紫衣男子的喉咙。顿时尸体鲜血如注,猩红氤氲,场面之惨怖不忍直视。
来不及等暮沉舟细想,屋内涌进一批白衣弟子。带头的季云帆一身风尘,开口行礼道,“还请掌门恕罪,弟子们来晚了一步!”
“不打紧。”
暮沉舟杵着盲杖,仿佛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收起木琴道:“你先清理清理这里,再把那柜中的孩子抱出来吧。”
因目不见光,暮沉舟看不见那孩童具体的模样。只能靠手依稀分辨出,她许是个还算漂亮的女孩。年龄虽小,却鼻梁挺拔,薄唇,眉毛浓密,想必长开以后,是个难得的美人。
“别怕,坏人都被赶走了。”
暮沉舟柔声含笑,神色舒展如艳阳般和煦。季云帆甚少见到掌门露出笑意的样子,恍惚间,他竟也看得有些发呆。
那女童双眼含泪,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慌中平定过来。但她能明确地感受到,现下这个抱着自己的“大哥哥”,他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像久烹的草药汤水,混合着新鲜的花草香气,闻到这奇异又安心的味道,她竟也不那么难过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紧咬袖角,一言不发。
暮沉舟见状,安然道:“那不如我为你赐一个名字,如何?”
女孩连连点头,喃喃地发出一声“嗯”。
暮沉舟抬头望向窗外,向身旁的季云帆问道:“今晚可有月?”
“回禀掌门,今晚有月,正上弦。”
“上弦属西,正当月,那我便赐你一名,为月西楼可好?”
沉吟片刻,暮成舟摇头笑道:“罢了罢了,这名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过于成熟,那我便叫你月牙儿如何。待你成人之日,我再唤你西楼,可好?”
“月牙儿?”
“嗯.....”
女童破涕一笑,扭头钻进暮沉舟怀中。沉舟原本不露声色的面庞微微一愣,如同碎石掉入平湖,涟漪泛泛,又很快归于微澜的原状。
季云帆只觉得今晚看到了一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掌门,眼前的暮沉舟,在这个孩子面前变得像一块软绸。往日的掌门是一块高不可攀的冰石,现如今倒是有了几分难得的人气儿。
“月牙儿,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锦乐门的人。我就是你的暮叔叔,以后你的一切事宜,若暮叔叔无暇顾及,你都可以找这位季大哥帮你。”
“他是锦乐门的大弟子,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怀中女童应声侧目,瞟了瞟旁边的季云帆,又飞速转过头去,一脸羞怯。
季云帆从旁正言道:“掌门这是有意将徐氏遗孤收入门下?”
“我正有此意。”
暮沉舟语气坚硬些许,微微蹙眉道:“此次徐府灭门惨案,表面上是六合楼兴风作浪,实际上却另有主使。”
“刚才我从那群人口中得知,他们似乎还有一位主上,具体身份不得而知。徐为渝州大户之姓,保留姓氏对这个孩子百害而无一利,不如隐姓埋名,而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季云帆似有所悟,接着,暮沉舟又开口问询道:“最近几日,我要你在渝州城中散布流言的事,你可办妥了?”
“掌门放心,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那就好。”
暮沉舟幽幽点了点头,望向窗外,用他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凝视着天际。
众弟子随着掌门的视线纷纷抬头,然而除了一弯残月与几处零散星子,便也看不出什么花样。
暮沉舟安静地站着,抬头凝视着那片深邃的星空。
风清月朗是真的,暗香浮动也是真的,只有暮沉舟自己明白,从此往后的江湖,恐怕连今天这样的残月都难以欣赏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