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加缪
塞万提斯在他母亲下葬的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木纳地望着工会派来的代表在土堆前面潦草地读着悼言,连那张稿子都皱皱巴巴,似乎是和它的主人一样宿醉了整晚。然后他看着他已经死去的继父的工友,用铲子掘着一抔抔潮湿的红土。
他注意到铲子上掐着刚发芽不久的嫩草的根茎,和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蚯蚓。
他觉得那只蚯蚓在对他笑,他想跟它打个招呼,但是搂着他的修女力气太大,于是懒懒地作罢。
最开始的几铲子土,落在坑里的棺木上,发出清晰干净的蓬蓬声,之后的,越来越沉闷。视野里的土堆也随着越来越高,直到和原本的地面齐平。
好心的修女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向上帝祈祷,一边感慨这可怜的孩子:“哦,他太小了,一定被吓坏了,”她摸摸塞万提斯的头,尽管他十分想躲开,接着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个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愿上帝保佑你……”
实际上,他知道。
他甚至想笑。
不过这大概是不被允许的。
对他而言,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和参加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都能吃到摆在露天地毯上的糖饼。
……
在他依然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活着。
他被要求呆在一间狭小、阴暗,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很不卫生的库房里。
他有一大袋子纽扣,还有一大袋子纽扣,和满地的金色的弹力丝线。这是五岁的塞万提斯的工作——把小一号的纽扣放在大的上面,用金线绑紧。他十分怀疑,全世界的纽扣都集中在他这里了。事实上,其他孩子的家里也有很多纽扣,做着和他类似的正经工作,做纽扣、编篮子或者是缝制蕾丝花边。(纺线和织布需要小的机器,那是她母亲的活。而他父亲需要到工厂里去,操作更大的机器)
尽管5岁的塞万提斯已经可以挣到足够的钱养活自己,但这个前提是他被家人遗忘或者不予管教。所以,他的亲生母亲就像他的代理人,从工厂那里取回他所赚取的所有的钱币,只给他一丁点的面包和土豆。还有一些粥,粘稠的带着糊锅底的味道。水的话,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因为不会有人看着那口井而向他们家收费。不过他喝的水一直都是凉的,母亲认为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炉子里的炭火。即使在冬天,他也喝着冰和水的混合物。
最糟糕的是,一年中他呆在这间小房子里最多的时候恰恰是冬天——因为那时田地里没有作物需要打理。于是,冬季里几乎所有家庭的火炉旁都发出了孜孜不倦的纺车的嗡嗡声。
想到火炉,他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可以呆在温暖的屋子里,什么事也不用干,还有热乎乎的蜂蜜茶喝。而他却要一直待在这间漏风的小屋子里,做着繁重的工作,手脚麻木地似乎要随时断掉。
他的父亲总骂他是一个蠢货,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白痴。
不过他觉得姐姐才是。
这并不是他对姐姐充满恶意的诋毁,而是邻居们都说他的姐姐是个白痴,比塞万提斯大两岁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姐姐的,他觉得姐姐就像她抱着的娃娃一样好看。“应该把姐姐的脑子打开,再往里塞一点棉花。”他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总会这样想。
父亲有时候会酗酒,不可理喻的是喝完酒就来检查他的作业——组装扣子。然后总能挑出毛病,说他颜色搭配得像是一坨屎根本不会有人买,或者是线头纠缠在一起像爬满了虱子的头发。听着这些长句子,他很难分辨出定语和补语,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承受一顿皮鞭加拳脚的暴打。
圣诞节的时候是一年里唯一不用做工的日子,但是父亲喝过甜酒以后,还是会揍他一顿,并咒骂他是魔鬼。
姐姐对一切仿佛并不知情。
母亲对这一切不予理睬。
这样的待遇,在父亲被工厂的机器吞噬后结束了。他没有见到当时的现场,不过却在梦里看清了全过程。
事故发生后,工厂派人来给母亲送了一袋子钱币。
他不用遭到打骂的日子,随着他母亲脱掉黑色的丧袍嫁给另一个男人而结束。他的继父就是那天来给他母亲送钱币的人,是那间工厂的仓库保管员。
在他值夜班的时候,母亲会派塞万提斯去送晚餐。然后他的继父会将他留下,命令他脱光所有的衣服坐在他的腿上,然后将快抽完的烟头摁灭在他身上。
相比之前他亲生父亲的拳脚带来的疼痛,这简直就是温柔地抚摸,这样的抚摸也包括了他私密的部位。
后来,他的继父也死了,失足掉进了水泥搅拌筒里。
这一回,他目睹了整个过程,那个男人在黑色的漏斗形机器里嚎叫着、咒骂着,一点点地消失,腰腹、胸腔,牙齿,眉毛,最后是手指。向下倾斜的半圆管道里流出草莓奶昔一样的物质,粘稠、粉红,且充满颗粒感。
“为什么他死前说你是凶手?”
面对工会负责人的质问,塞万提斯愣在原地,眨着大眼睛,无辜地回答:“我才五岁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因为习惯于沉默,他讲话磕磕绊绊,博得了信任。
随即,他的母亲又披上了丧礼必须要穿的黑袍。
那一晚,他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母亲也死掉就好了。
就没有人再管我了。
第二天,他的母亲被发现死在了床上。
这和他梦见的场景有些不同,在梦里,他背对着母亲,嘴里涌出庞大的覆盖着黑色鳞甲的巨兽,一口吞掉了她。没有痛苦,是他在最后一刻的侧隐。
可是现实里,他母亲的胸腔被贯穿出一个大窟窿,器官组织被撕裂。
然后,他就被送到了教会办的孤儿院,是在他母亲葬礼上搂着他悲伤地恸哭着的那位修女带他去的,一并带去的还有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