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颐宫正殿里,牛嬷嬷正屈身向庆妃施礼,身后是尚监局的宫正胡嬷嬷,带了几名女史和粗使宫婢,个个陪着一脸阿谀讨好的笑。
庆妃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这是牛嬷嬷第一次向她见礼,还是在宣颐宫,却只行了个常礼,胡宫正等人原本要跪,却只能僵在那里,要跪不跪的,看上去十分滑稽。
她历来自重身份,轻易不肯动怒,此时也难免带了几分火气,不去看牛嬷嬷,倒对着胡宫正露出两分笑意。
“真是稀客!我可有日子没见你了,上回听说你足疾犯了,疼得走不了路,现下瞧着,像是大好了!”
胡宫正忙上前两步,微微屈膝,恭敬回道:“劳娘娘惦记,还特意赐了药材给奴婢,可不就大好了?奴婢这贱躯,还想着多伺候主子们几年,才能报答主子们的恩德不是?”
她是赵府旧仆,与庆妃也有几分老交情,近五十的年纪,圆胖胖的身材,菱角眼吊梢眉,看上去有几分凶意,却是个温软周到的性子,在宫里颇有几分人缘。
翮贵妃素来不喜这样温吞的人,何况,尚监局也需要个手段老辣的人坐镇。
但胡宫正的丈夫曾是赵祚身边一名侍卫,后来战死沙场,留下胡宫正一人,无儿无女,也是可怜。
赵祚登基后,尤其怜恤这些遗属,特意嘱咐翮贵妃多加照顾,故而,几年下来,她这尚监局宫正的位子,坐得也算稳当。
庆妃对胡宫正的恭敬很满意,却不想,牛嬷嬷等不及二人寒暄完,便直接上前两步,虽是脸上陪笑,却带着几分倨傲,眼角眉梢的笑纹里,都带着一种无须睇视的虚假。
“庆妃娘娘恕罪,奴婢身上带着贵妃交代的差事,可不敢耽误了,还望娘娘体恤,奴婢们早点办完差,娘娘也好早点清净不是?”
她此言甚是无礼,却因为抬出了翮贵妃,令庆妃不得不低头,好在,她对牛嬷嬷的来意心知肚明,干脆蹙着眉装糊涂。
“贵妃近来忙着整肃宫闱,人手且不足呢!本宫也是纳闷,怎么嬷嬷忙里偷闲,竟逛到本宫这里?”
牛嬷嬷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一双眼睛熠熠生光,似是正对大殿门口的鸿雁南飞琉璃影壁盒子上的金漆,被灼烈的日头一照,晃得人眼晕。
“庆妃娘娘不明白奴婢的来意?那奴婢就说得明白一些!最近一段时日,贵妃查出不少私自将御赐之物转赠、转借给旁人的事,有些甚至叫奴才使了去,这可是大不敬!在皇宫里,除了皇上开金口特许的,什么身份就用什么东西,这叫规矩!就好比薛才人,皇上怜惜她落了胎,特意赏下一整套七十九件的描金漆葫芦式餐具套盒,那可是描金的东西,还有龙凤雕饰呢,竟然随随便便让个下贱的宫女拿去使了!真是闻所未闻!今日一早,贵妃已禀明皇上,薛才人对皇上不敬,念她是初犯,特旨开恩,降为采女,至于那个宫女,已经杖毙了,贵妃特意命奴婢过来,将此事晓谕六宫,以儆效尤!”
众人皆大吃一惊,料想此事一定才发生不久,宣颐宫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庆妃面上失色,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苏媺和曦华,只有牛嬷嬷高亢的声音在大殿里继续回荡。
“还有一事,奴婢不得不请庆妃娘娘和三公主恕罪了!苏小姐逾矩擅用御赐之物,贵妃娘娘有命:苏媺禁闭圆明殿跪经一月,苏夫人教女无方,着人前往苏府进行申斥;另,庆妃管教不严,同禁足一月,至于三公主,因年幼无知,不予惩罚,交于文学馆宁学士处,严加教导;公主及苏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侍主不谨,廷杖二十,由尚监局胡宫正亲自监督,施行惩罚!”
殿上一片寂静,胡宫正垂首站在牛嬷嬷身后,与几名女史交换眼色,心里叫苦不迭。
薛才人再受宠,却连曦华公主一片手指甲也比不上,宣颐宫有这位小主子戳着,今日这顿板子,可怎么打得下去哟!
牛嬷嬷一连串重罚脱口而出,连个磕绊都不打,却见宣颐宫的人个个神色平静,即便曦华公主,也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像一根沾火就着的浏阳花炮,跳起来怒斥她。
她一愣神,只听庆妃幽幽叹了一口气,十分有耐心地道:“贵妃整治后宫是应该的,只不过,嬷嬷方才所说,实在是没有的事。也不知,是哪个奴才造谣生事,竟误导了贵妃!”
牛嬷嬷一挑眉:“人证物证俱在,娘娘想不承认,怕是不行吧?青梅,把你看到的、听到的,跟庆妃娘娘再说一遍!”
人群之中,畏怯怯走出一个十多岁的小宫女。
她身量尚小、面容黑瘦,身穿一件暗青色杂役宫装,跪在三锦团花纹的铺地上,似乎连头也不敢抬,一开口,却是条理清楚、口齿灵便。
“奴婢青梅,见过庆妃娘娘、见过三公主!禀娘娘,奴婢是御园里负责修剪花草的,昨日午时末,奴婢当值时,看见三公主和苏小姐打碧螺亭前面过。苏小姐手上拿着一柄光彩夺目的小团扇,那扇子实在稀奇,奴婢原不认得,问了园里的管事公公,才知道那是皇上命内府为三公主特制的。奴婢想,苏小姐再怎么出身显贵,也不能用皇上特旨赐给公主的东西呀!这可是乱了尊卑的大事!奴婢害怕得紧,又不敢装作不知,这才禀告了贵妃娘娘……”
青梅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令人辩驳不得。
却见苏媺闲闲摇着一柄蝶恋花双面绣团扇,对曦华笑道:“果真‘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罪名太大,我少不得为自己分辩一二。青梅,我且问你,你说的扇子,可是我手上这一把?”
青梅抬头瞥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怯怯吐出两个字:“不是!”
曦华一挥手,叶萦端过一个花梨木雕出水莲的托盘,送到青梅面前。
“这几把团扇,都是父皇命人为我特制的,你若能指出哪一把是媺姐姐昨日拿的,才能证明你没说谎。”
青梅并不慌乱,一一看过几把团扇,依旧摇头道:“回公主,这里面没有苏小姐昨日拿的团扇。奴婢看得真切,那扇上绣了翠微花,太阳一照,艳紫中闪着蓝光、绿光,好看极了!”
牛嬷嬷甚是得意:“事关重大,若非亲眼所见,青梅岂能说得这般清楚?何况,昨日在御园,恐怕也不止她一人瞧见了,公主还是认了得好!”
曦华浅笑不语,从花照手中接过锦带翠微轻绡小团扇看了看,又摇一摇,十分感叹地道:“果然是个好丫头!有见识、有眼力,当个最末等的杂役宫女,真是委屈了你。既然,你的眼睛这般好使,那你说说看,昨日在御园里,本公主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青梅一愣,想了半天,口中支吾着:“当时……公主手上……仿佛是……”
牛嬷嬷忙出言拦道:“公主拿了什么物事,有何要紧?横竖,苏小姐手上拿的确是御赐之物。”
曦华唇边露出一抹讽笑,似是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令牛嬷嬷心底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
“本公主手上拿的,是嬿昭仪送的白茉莉香串,怕花汁染到团扇,才让媺姐姐暂时替我拿着。青梅的眼神这般好,难道没告诉嬷嬷,一路走着,因我手上不便,媺姐姐几次举了那扇为我遮挡日头?说到底,这扇子也还是我在用罢了。倘若,凡是父皇赐我的东西,旁人碰一下也要挨罚,那么,媺姐姐都要关禁闭罚跪经了,那花照她们,哦,还有内府那帮制扇子的家伙,可是个个都该拖出去砍手了!”
“这……”牛嬷嬷一时语塞,眼角的余光凌厉地睃向青梅。
青梅浑身一颤,忽然大叫道:“奴婢还有人证,就是三公主身边的鹂影,是她……是她亲口告诉奴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