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至也想应和皇帝,说几句轻松的安慰话,话刚到嘴边,他突然痛哭流涕。李隆基闭上眼睛,他强颜欢笑,总会有人替他哭。今后他会怎么样?爱妃不在,玩乐的兴致他再也没有了,好在忠心耿耿的陈玄礼还在,能够护卫他;几个大臣还在,能陪他聊聊战局、聊聊过去;高力士还在,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被囚禁在哪个深宫,而是在山清水秀的蜀地优哉自在,比起李渊李旦他们,处境不知好了多少倍。也许他该知足了,知足的人当不了皇帝,但他已经不是皇帝,是太上皇了。安禄山好歹还是个有兵有将有实权的皇帝,他还有什么?想到安禄山,李隆基的心抽痛一下。如果他不宠信这个胡人,如果他没有把宰相大权交给李林甫,今天他应该仍旧坐在长安的宫殿里。早在多少年以前,就有人说过安禄山必反!是谁说的?是张九龄,那个自负清高,动不动就和他作对的宰相。他知道张九龄下台是李林甫他们在背后做了文章,但在当时,他恨不得张九龄马上消失,离他越远越好。不止张九龄,姚崇、宋璟、张说,或者苏颋、张嘉贞、李元纮、杜暹、韩休……都是他一手提拔,再一手下放的人。现在,随便他们中的哪一个还在身边,他都不会成为太上皇。
他太清楚他们的能力了,就因为清楚,才一直猜疑;因为猜疑,才不敢长久任用。有的时候,明知道对方是忠臣,明知道对方是能臣,还是由着自己的脾气让他们离开,以为身边一直会有这样的忠臣、能臣,这是身为皇帝的自大。李隆基叫来一位使者说:“我记得张九龄是在曲江逝世的,你以我的名义去吊祭他吧。”他终于开始怀念张九龄的好处,可惜张九龄被他再三贬职,早在开元二十八年就逝世,收不到这份迟来十六年的歉意。大唐纳谏史派人传下退位诏书,李隆基的帝王生涯正式告一段落。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可以唱歌跳舞,但前线不时传来战报,他哪有心思娱乐?就算想击鼓、想奏乐排遣烦闷,昔日爱妃不在身边,哪里还有快乐?好在身边还有几个大臣,这些大臣虽不如早年的宰相们,却也算饱读诗书,谈天说地打发时间不成问题。可惜他们都是在李林甫、杨国忠手下讨生活的人,平时不敢随便说话,即使到了现在,也不敢像郭从谨那样批评他。李隆基现在很敏感,他既希望有个人来骂他几句,又怕骂得太狠,和这些恭顺的大臣们谈话就成了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这一天,李隆基和人谈到李林甫。
安史之乱始于安禄山,但大唐盛世的破败却是李林甫打下的伏笔。李林甫代替张九龄,天宝的奢华代替开元的清明,这都是安史之乱的前因。“陛下认为李林甫如何?”有大臣问。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说:“李林甫这个人,妒贤嫉能,也算是无敌了。”大臣问:“既然陛下都知道,怎么还用了这么久?”开元名相们都是三年下台,李林甫却当了十九年宰相。李隆基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李林甫的为人?但那时的他只想着享乐,只要能控制李林甫,再由李林甫替他控制朝廷,不是最便捷、最省事吗?谈话进行到这里,君臣都不好再说什么。兼听则明,不接受臣下谏言的皇帝早晚自寻死路,此时李隆基更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长夜无眠,他一个人躺在寝宫,想起那些曾经直言不讳的谏臣,他是靠这些人才成功的,大唐不也是靠这些人才能支撑到现在?纳谏,是大唐帝王的光荣传统之一。这个传统由李渊开始。李渊并没有明确提出过“皇帝必须纳谏”,但他的一切都在行动中,他是个善于听从别人建议的人。这是他在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身上得到的启示。
杨坚脾气暴躁,臣下违逆了他的意思,他暴跳如雷,但只要臣下的确有见地,他想明白后立刻赏赐,这让隋朝大臣们敢于继续进言。杨广与父亲不同,他太相信自己的聪明,刚愎自用,最后身边只剩下一群善于做官的阿谀之徒。目睹隋朝兴衰的李渊,从一开始就定位了一种良好的君臣关系:君主要有容人之量,臣下要有为臣之正,君主要纳谏,臣下要耿直。李世民将这个作风发扬光大,明确了纳谏制度,还树立了魏征这个纳谏标兵。皇帝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好度量,有时被大臣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也有一肚子憋屈。李世民也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魏征这个乡巴佬”,刚说完,长孙皇后就穿上盛装对他行大礼,说:“有明君才能有如此正直的大臣,臣妾向陛下道喜。”李世民转怒为喜。李世民对待纳谏,多数时间保持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冷静和自持,这使得贞观年间名臣名将辈出,也直接影响了继位的李治。李治视李世民为人生偶像,被所有人看做“资质平庸、仁懦”的他,最想成为一代明君。在永徽初年,他继续执行父亲的纳谏制度。可惜政务决定权都在长孙无忌、褚遂良手中,他们经常以纳谏的名义,强迫他接受他们商议好的意见。
渐渐地,李治对这种“纳谏”产生了强烈反感,以致在武则天立后问题上,褚遂良在殿前磕头,请求他不要立武氏,磕到额头都是血,他也无动于衷。好在李治这个人并不喜欢为难大臣,不论是忠臣还是权臣,能忍的他都忍,既然忍了许敬宗和李义府,也能忍那些忠心进言的大臣。可以说,李治在统治中后期并没有好好地纳谏(当时主事的人是武则天),但他并没有破坏这个制度。随后登上皇位的人是女皇武则天,她的情况更为复杂。她本身是个有君王气质的人,却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性。她的“铜匦制度”本意是“纳谏+告密”,但铜匦一设,人们忙着告密;酷吏一出,人们不敢进谏。即使如此,武则天身边仍有一直惦记李氏江山的狄仁杰,仍然重用刚直不阿的宋璟。
武则天一手用小人,一手用君子,一面破坏了唐朝的政治传统,一面又延续了这个传统。后来的李显和李旦都没有在“纳谏”这个问题上有所建树,前者没这个意识,后者没这个能力。但他们统治的时间短,又处在大唐最混乱的时期,没有建树,却也没怎么破坏,李显没有为难正直的大臣们,李旦甚至提拔了不少人。后来李隆基使用的,大多是武则天时期开始升官、经历了李显的昏懦、李旦的无作为,仍然保留了正直性格的人,这从侧面说明大唐的纳谏并没有中断。真正中断、破坏了这个传统的人正是李隆基。在开元初年,他在姚崇的建议下恢复了这个制度,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维护了这个制度。但是,在他赶走张九龄,扶持李林甫的时候,这个制度已经名存实亡。李林甫把大臣比做仪仗队里的马,只能干活不能叫,否则就要遭殃。经过十九年的驯化,敢于直言的大臣多数死了,少数沉默了。
接下来又出现了青出于蓝的杨国忠,以前朝廷是一言堂,李林甫还能说出几句有用的话;杨国忠做宰相后,说胡话,办错事,唯一说对的(安禄山要造反)还没被李隆基重视。二十多年后,李隆基终于再次听到谏言,却是来自一个乡野老人。这是对李隆基本人、对大唐纳谏制度的最大讽刺。现在李隆基又想听谏言了,见缝插针的姚崇、牛脾气的宋璟、粗声粗气的韩休、眼高于顶的张九龄……要是再能听一遍他们的谏言就好了,多难听都没关系。除了打更的声音,他什么也没听到。李隆基不知道,他是唐朝最后一个有幸手握皇权、听人谏言的皇帝。之后的大唐帝王仍然怀念这个传统,仍然鼓励臣下纳谏,但他们或被武将、或被文臣、或被宦官操控,身不由己。有人来纳谏,他们只能和现在的李隆基一样,认真地听完,苦笑一下。幸好李隆基不知道,他已经整日生活在追悔中,经不起更多的打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