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法尔一脸茫然地张望着四周，甩了甩头，不知所措地在这间奇怪的店门口站起。
脚下是青黑色的砖石地板，相同材质的墙壁闪烁着与地板相似的光泽，井然有序的房门与楼道间的窗口交替排列，房门上标记着各自的数字。
这里似乎是住宿楼的内部，帕西法尔想着，自己是被那颗玻璃珠子传送了过来？
与这古朴简洁的楼房环境相比，眼前的店面则处处透露出诡异。
这间名为“怪物玩具屋”的店铺足足有两间房的大小，看上去就像把某两间房的墙打穿强行化成一间似的。玻璃制的门窗上贴着各式各样的贴纸，不知为何都是各种美食的图案，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要不是帕西法尔现在还晃得头晕估计能生生看饿了。
店内的陈设明艳鲜活，暖色调的装潢与楼道的清冷形成鲜明的对比，红木的架子摆的满屋子都是，其上摆满了各种玩偶与玻璃瓶，只有最里面摆了一张看上去像是收银台的桌子。
过于生机盎然的店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插入在这栋百年历史的大楼中，在帕西法尔感觉中宛如在一排苹果中间放上一整个榴莲一样充满违和。
但最让帕西法尔在意的还是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招牌，看上去像是和这栋楼一样的青石材质，可能是店主人从房间里拆下来的，用红漆喷出字体夸张的八个大字，已经干涸，似是完成了许久。
店内传来一声惊疑，帕西法尔循声望去，偌大的店内此时只有两道人影。
发出惊疑声的那人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小袋，帕西法尔认得，那是经常被百氏城人用来装米的布袋，看起来对方似乎刚打算离开，却被突然出现的帕西法尔堵住了门口，一脸的问号与无辜。
而另一人则直接横趴在桌子上，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还在打着哈欠，身上穿着帕西法尔从没见过的东方服饰，看来是这个店铺的主人。
“怎么了，又有什么东西忘了买吗？”疑似店长的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道。
提着米袋的年轻人指了指帕西法尔，迷茫道，“店长，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谁知原本昏昏欲睡的店长闻言忽然就来了精神，身躯一震，双目陡睁，一个鲤鱼打挺就直接惊呼着从桌椅上跳了起来，但似乎没能找好着力点，一不留神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摔得五体投地的店长身体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骨骼碎裂声，但还是毫发无伤般兴奋道，“小尤里哟——你先去外面等一下我，我待会儿有事情和你说哦。”
名为尤里的年轻人听到后却忽然神情大变，惊恐道，“等一下店长我自己会走——”
话音未落，店长打了一个响指，帕西法尔眼见年轻人瞬时消失不见，眼神一花，自己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店铺内部，正好就站在还未爬起的店长的面前。
帕西法尔下意识想扭头退后，却发现满屋的木架不知何时已将自己层层叠叠围住，透过玩偶间的缝隙，帕西法尔隐约能看到已关闭的大门与门外正做呕吐状的年轻人。
“嘿嘿，别怕嘛朋友，你要知道，我可等了你好久。你再不来，我就要换一块新招牌了。”
这时的店长终于慢慢悠悠地爬了起来，一边揉着摔红的鼻尖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怪物玩具屋的店长看上去很年轻，至少帕西法尔没觉得他比自己大多少，黑发黑眸众生相，十分标准的东方人长相，属于那种一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
但帕西法尔却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在战栗。
伸手摸住剑柄，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偷偷使劲都拔不出白罗。
“真过分啊，”店长还在捂着痛处，却露着微妙的笑容说道，“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想拔剑。”
帕西法尔暗自做了最后的尝试，发现还是毫无作用后，便洒脱地松开了剑柄，转而朝店长轻笑道，“抱歉抱歉，实在是我习惯使然。”
“很不错嘛，”店长歪着头，饶有兴趣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二个反应这么快的人。”
“那可真是荣幸。”帕西法尔眼看着找不到退路，一边在心中计算着用身体冲破所有木架的概率一边假装好奇道，“您就是刚才第二个‘往昔梦’的控制者吧？”
“欢迎光临怪物玩具屋，我的新客人，还喜欢本店的欢迎仪式吗？”
“但您应该不是劳伦斯大师。”
“我看上去像是一百多岁的人吗？”店长挑眉，“我知道你在猜什么，其实往昔梦说到底只是劳伦斯的手札以三重结界为‘道路’在目的地形成的魔力投影，我只要能截取到其中的某条‘线’就能夺得一个投影的控制权了。”
“你似乎很惊讶？”店长含笑道。
帕西法尔点了点头爽快承认，“毕竟学者屋的结界直到现在还被人称为术式的巅峰。”
“你也知道那是传言啊。”店长从桌上站了起来，起身朝某个木架走去，“或许这里在一百年前确实名副其实，但时间总会改变很多事情，你不能永远用别人的或者过去的眼睛去看待事物。”
外貌年轻的店长仿佛唠家常一般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但帕西法尔的注意力正执着于紧随店长的脚步，此时后者正背朝着自己，空门大露，让帕西法尔蠢蠢欲动，但他很快又按捺住了冲动。
虽然现在的一切都太过可疑，但对方还没有露出敌意，更何况自己也没有一点出手的把握。
眼见话题戛然而止，帕西法尔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能问一下，您是如何将我带到这里的吗？那颗玻璃球，应该不是魔法吧？”
“不，就是魔法，”店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不要总以主观意识决定你眼中的世界，你没见过的事物不代表就不存在。”
店长来到了某个木架前，踮起脚尖拿到了位于最上方的某件饰品，是一条挂在龙形布偶脖子上的项链。
店长转身走回桌子，波澜不惊道，“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天赐那边闲逛一圈，或许你就会发现，你的禁魔能力，并非是什么无懈可击的神迹。”
突然而至的惊天发言，素未谋面的店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帕西法尔最大的秘密，让帕西法尔瞳孔骤缩，身躯颤抖，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却被硬生生止住，此刻的他几乎无法抑制想要立刻掐住对方咽喉逼问的冲动，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伸出双手。
“不用紧张，”店长重新在桌子上坐下，轻笑道，“流放地能让你忘记过去，但并没有抹除你的过去，你遗忘的东西，总会有人为你记着。”
坐在桌子上的店长只比帕西法尔高出半个头，但帕西法尔却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来，刚刚探出的双手僵在半空。
场面忽然就寂静了下来，良久无言，两人四目相对，最终，还是帕西法尔忍不住败下阵来。
“您，认识我吗？”
帕西法尔声音低沉，干涩地问道，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或者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自己已决定用一生去追寻的事仅仅只用了两个月就可能发现了最终答案，帕西法尔此刻脑中一团浆糊，几近失去了思考能力。
但店长却突然摇头，表示，“当然不认识。”
突然亮起的希望又突然被否定，但帕西法尔不肯就这样罢休，目光灼灼地盯着店长，他相信后者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的确不认识，”店长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了诡异的微笑，“至少，我不认识‘帕西法尔’。”
“但是……”
“好了不说这个，”店长忽然就扯开了话题，直接用手捂住了帕西法尔的嘴，语气神秘道，“你难道不好奇，我特地把你送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现在的帕西法尔毫不关心，但店长摆明了不想回答帕西法尔的问题，他也没有办法。
“是为了救你，从某个人手里。”
店长拉起帕西法尔缠着绷带的右手，帕西法尔突然感到手背有种灼热的疼痛。
“流放地的印记，藏得很辛苦吧？”店长温和地问道。
帕西法尔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不管是关于什么，只要是和他的过去有联系的，现在他都愿意听。
“是的。”帕西法尔简洁地回道。
“但有些人不累，”店长放开了抓着的右手，那种灼热感霎时散去，“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出来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不打算回去的。”
“你有想过，你会碰上和你一样的人吗？”
帕西法尔愣了一下，他从没预想过在外界遇到流放地的人。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兴趣特意去找他的“同类”。
“在这个学者屋里，就有不少和你一样的人，”店长收回了双手，再度坐下，“带着两种印记，带着某种缺憾，带着某种渴望。”
“他们和我有什么联系吗？”帕西法尔主动问道。
“大部分不会有，”店长摩挲着项链，看向窗外，“但有一个人，会将你引上歧路。”
“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占星师，偶然追踪到了你的命星，一颗十分明亮的星辰，在迷茫中前行，与他人相遇，每一次相遇都会让你产生些许改变。但我看不出哪颗星星会是对你最重要的那颗，也不知道哪颗会改变你的一生，尤其是在太阳太大的时候。”
窗外，朝阳渐渐升起，在温暖的阳光下，皎月与星辰的清冷光辉正逐渐暗淡远去，直至不见。
“但我能看到，你正在遇到人生中的一个大转折，一颗星辰即将与你相撞，他与你十分相似，却有本质的不同，这次碰撞，将是你人生中罕有的大转折，所以我才千里迢迢来这里等你。”
“我很重要吗？”
“不陨落，你便会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些星辰之一。”
“他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占星师是看不到故事的结局的，群星永不终结。”
“那您能改变这一切吗？”
“不能，只有你能，因为你才是星辰。”
“如何改变？”
“很简单，”随着一句句话语的吐出，店长的神情也随之变得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道，“停止前进。”
“什么？”帕西法尔一懵，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唯一的方法，让你回到最初的起点。”店长重新解释了自己的话。
“为什么？”
“你从璀璨中诞生，生于夜空中最亮的那些星辰。但大概在一年后，我看见你的星辰碎成两半，一半从此销声匿迹，另一半则进入了全新的轨迹，一个或许是所有占星师都无法完全看透的轨迹。”店长拨弄着手中的项链，平静地说道，“我只能看到，你将去向的未来充满着各种意外与不幸，你的周围被永不散去的黑暗包裹，并沾染了每一个与你相遇的人。像这样的星辰，我一生之中也只见过寥寥数次而已。”
“那，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
“有些活着，有些死了，有些最终如愿得到了幸福，有些则继续拼命地前进。就像我说的，你们的最终结果无法观测，连可能性都看不到。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有限的情报中猜测你们的动向，在你们的前进道路上给予你们告诫，仅此而已。”
“那您能观察到的最远的我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你的尾迹扫过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来到了世界的北方，在那里忽然消失后又忽然出现，最后抵达了世界的最南方，然后就是天亮了，你从黑色的包围遁入茫茫的白昼，我就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了。”
“所以，”店长阴恻恻地盯着帕西法尔，缓缓问道，“告诉我，你愿意听从我这个陌生人的告诫吗？”
帕西法尔看着面前男人的生冷面庞，虽然都是没有证据的话，但对方异常严肃的神情让帕西法尔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玩笑。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就这样放弃。
自己从来不会恐惧未来有什么，不管是太阳还是黑夜他都愿意接受。他所恐惧的，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有什么。
这是他从小的梦魇，伴他数年，困扰着他的今生。
他不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刻着的甚至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
帕西法尔的目光逐渐坚定，不闪不避，与店长询问的眼神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他没有说话，但已有回答。
“果然是这样吗？”店长恨铁不成钢地捂着脸，苦恼地挠了挠头，叹气道，“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死脑筋，真是白瞎了我的一番苦心。”
“抱歉。”帕西法尔诚挚地说道。
“你是该抱歉，但不是对我。”店长摆了摆手，疲惫地捂着额头道，“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你们这种人的一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平凡’，除非特意隐藏自己，消除欲望，否则将注定为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或是夺走些什么。”
“没有别的办法吗？”
“也许有，但我并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别的占星师。你也不必过于悲观，就像我说的，也有人是最后得到幸福的，只是很少而已，大部分人最终都没能逆天改命，蹉跎了自己的岁月，伤害了很多人，却还是一无所得。”
店长托着下巴，语气中听不出情感，“所以，即便如此，你也依旧不打算听我的劝告吗？”
“……”
“即使会无意间伤害很多人？”
“我从不主动伤人。”
“即使会走上错误的道路？”
“我从不做我觉得错的事。”
“即使最后很可能徒劳无功？”
“……”帕西法尔噎了一下，良久，认真地看着店长，声音轻微却满含坚定，“大多时候，我坚持做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就一定有效果，而是我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店长怔怔地看着忽然变得坚不可摧的帕西法尔，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苦笑道，“算了，我放弃了，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听劝告的笨蛋。”
“拿着吧。”店长递过一直攥在手心的项链，很普通的样式，最前端串着一颗相当眼熟的玻璃球，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这是？”帕西法尔接过项链，疑惑道。
“‘潮汐日’就要到了，有空的话就去海里钓钓鱼吧，或许对你的梦想会有帮助。”店长站起身来，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好好拿着它，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就不要多想我说的话了，这东西算是我给你的一点心意，在某些时候能帮到你。”
“店长，谢谢……”
“不用谢我，我本来应该拯救你们这些家伙，结果到头来一次都没成功过，这也太打击人了。”
“抱歉。”
“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也不需要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我从星空中看到的未必会发生。对占星师来说，现实有时远比星空的布列更加荒诞，因为群星是按照一定的逻辑排列的，但现实则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帕西法尔还想说些什么，但店长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帕西法尔没有躲闪，不出预料，自己又一次失去了意识，应声倒地。
店长随手打了一个响指，原本包围着两人的木架仿佛活过来一般纷纷自行移开，滑动着回到了各自原本的位置。店铺的大门也“啪”的一声重新打开，惊动了正在门外提着米袋无所事事地徘徊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了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帕西法尔。
“店长，你又给别人心理咨询过头了吗？”年轻人心累地说道，放下手中的米袋试图扶起帕西法尔。
“尤里，在他醒来之前就由你照顾吧。”店长忽然说道。
“啊？”年轻人怔了一下。
“在离开百氏城之前好好和他交流，他是那种能影响你一生的人。”店长看着窗外正徐徐东升的朝阳，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的房间就在你隔壁，不麻烦。也不用太防备他，人家的三观怕是比你还正。你的最后一次出海，说不定还要靠他才能满载而归。”
年轻人被店长不着边际的话唬的一愣一愣的，但后者显然在年轻人心中地位不低，年轻人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便径自背着帕西法尔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后，形单影只的店长还是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窗口，阳光已经渐渐变得刺眼，但店长仍然不为所动。
“你可真是没用啊，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忽悠不到。”
一声嘲弄忽然从身后传来，木架上，原本挂着项链的布偶龙，不知何时扭头看向了这边，诡异的场面令人不寒而栗。纽扣做的眼睛看向店长，布偶龙开口说道，“你这样还想接着去忽悠那个叫希太的人吗？”
“哎呀呀，你说的很对呢。”店长头也不回地挑眉道，“我也很难过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叛逆了，明明以前的小朋友们就可爱得多~~”
“哼，别装了，你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劝他放弃吧，你那副怂恿他的夸张表情都已经快掩盖不住了。”
“真过分，我可是很努力才装出深沉的感觉的呢……话说真的很明显吗？”
“我简直能看到你脸上写的‘少年哟，快去勇敢追寻你的梦想吧’的字样了。不过那个笨小子想必看不穿。”
“那就好。”店长拍了拍胸脯，动作浮夸地喘了口大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救人，也害人，帮好人，也帮恶人。你还费尽心力想去诱导凡间教会，但说到底那些所谓的神与恶魔你根本不放在眼里。”玩偶龙摇晃着细长的尾巴，冷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我想统治世界？”
“别逗人发笑了，你如果想当统治者，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人都装进你的玩具里。”
“既然知道这样，你还不好好待着，再让人发现你的话，我就把你装进马桶里哦。”
“都已经变成这样这么久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什么吗？”玩偶龙冷哼一声，恼火道，“你这个怪物，别让我找到机会干掉你。”
“我倒是挺希望你能找到机会的。如果你能赢的话，”店长玩味地笑道，“那就让你来当‘怪物’吧，这样，你就是‘玩具屋’的主人了。”
镀金的阳光从窗口充满活力地流入，却在中途被店长的身影阻挡了道路，只能被迫不甘地给这个讨厌的人影渲染一层光边，在屋内徒留下一团遗憾的阴影。
玩偶龙看着店长那它从来看不透的不可名状的笑容，后者漆黑的瞳孔中，一种难以描述的色彩，正渐渐地浮现出来。
玩偶龙憋着一腔怒火，却再也不敢发声，只得默默地爬回原处。
“真正的故事，还远没开始。第一块幕布，会由谁揭开呢？”
店长喃喃自语着，疲惫地阖上了眼皮，面无表情间，双眼不知何时，留下了黑色的眼泪，漆黑如墨。
“怪物玩具屋，该歇业一段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