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溟睡在林震家客房里,开始时有点睡不着,因为环境变化太大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山外世间的美好,之所以有这种感受都是因为林震这个人还有他家的宅园。
幽窗、竹影、鸟鸣,风动林语……他在睡意朦胧间,隐约可听见千莲湖里咿咿呀呀的摇橹声,偶尔还会听见一两声鹅叫狗吠。
来到林家就像是换了天地……清新怡人,岁月静好。
林震怕他冻着特意吩咐家仆把原来客房里的薄衾换成松软厚实的棉被,这让俞秋溟心里感到很温暖。
身上暖和,室内又有淡淡的熏香,心情恬适,过了一会俞秋溟就睡着了。
早上将醒之时,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还有刺刺的感觉,他迷迷瞪瞪的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灰白色的花猫“呼噜呼噜”喘着粗气瞪着灯一样的圆眼睛看着他,猫胡子老长,他伸手便按住花猫撸了两下,然后又闭眼欲睡,不想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的花猫“嗷”的一声伸开爪子挠了他一下然后趁他一松手挣脱跑掉,这下他彻底清醒了,该起床了!在山里他早就出去练功了,不知怎么到了林震家竟然睡过了头。
他把自己拾掇好,林震就进屋来了:“秋溟,出来活动一下咱们就去吃饭。”
林震领他认识宅院的其他地方:竹林、凉亭、假山、回廊、庭院……参观宅院这一路,俞秋溟这才知道这个清雅的宅院原来是林震姑母家。因为林震的父亲林世安常年做官在外,而姑父姑母,育有二女却膝下无子,家里条件又好,姑父年庆丰是个远近闻名的乡绅,姑母林芝则是个知书达理娴雅细心的女人,这宅园造园处处都体现了林芝的巧思布置。而这夫妇二人又非常喜欢林震,于是林世安便把林震寄养在妹妹家中,这样儿子也能够得到精心的照料,并促进他更好的勤学上达,免得他自己因为公务繁忙而疏于管理照顾。
昨晚因为时间晚了,就没有禀报他姑父姑母。早上在吃早餐时便介绍俞秋溟与姑父姑母相见。姑父年庆丰、姑母林芝见了俞秋溟都很欢喜,因为总算是找到了林震满意的人,这些天都把他俩愁坏了。
吃了早饭,两人就一起去林震书房。
林震的书房坐落在一个单独院落,为的是读书僻静不受打扰,院门上贴着“连中三元”两个胖娃娃的喜庆年画,虽然年都过去快两个月了,然而却依然鲜艳,影壁墙上则雕刻着“一鹭连科”的吉祥图案。
俞秋溟心想,这大户人家培养林震真够下功夫的,连房舍的装饰都忘不了要讨个上进。影壁墙后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院落,里面种有芭蕉、翠竹,而林震的书房则上有匾书写着“青云轩”三个遒劲的大字。
进门四处打量,这是一个清新雅致的书房。窗明几净,进得门来就会闻到淡淡的檀香。
窗台上白色兰花悠然绽放,临窗是林震的书案,上面纸笔砚墨、镇纸、笔洗一应俱全。靠山墙则摆着博古书柜,里面满是经史子集……琴案上置放着漆光明亮的古琴。
俞秋溟按照昨晚睡前所想,对林震说,“对于科考我一无所知,哥哥可否先给我介绍一下,乡试都考些什么?”
“好啊,我给你介绍一下,乡试一共考三场,三场考题大概是这样安排的,首场八股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第二场五经各一篇,第三场策问五道。”
林震端正的坐在书案旁,一面习字一面回答他。
“哦,那策问是什么呀?”俞秋溟走到近前,看他写字,只见林震在练小楷,字迹非常工整秀丽。
林震抬头看他一眼,“策问啊,策问就是经义、政论方面的问答,看举子对朝政的看法,和治理国家的策略。”
“你的字写得真好……”俞秋溟禁不住夸赞道。
“不好不行啊,你想想看以后无论是考试还是做官写奏折,都是要写一手好字的,这是门面,写的不好,皇上看着不顺心,内容再好也打了折扣,说不定就不会采纳你的进谏了。”
“哦哦……”俞秋溟心想,这人还真是个官迷,适才看他的古琴上面竟然刻有三个字“鹿鸣琴”,他差点哑然失笑,因为他听父亲讲过中了举人要赴鹿鸣宴,鹿鸣宴是为乡试新科举人举行的庆祝宴会。而林震竟然把鹿鸣两个字刻在了琴上,这显然就是想连中三元,跻身殿前……
林震搁了笔,转过身来对他说,“不仅仅是字要好,人长得也不能难看,尖嘴猴腮、獐头鼠目都不能录为一甲了。据史书记载,本朝开国之时,皇上亲自主持殿试,当时有一个人答卷非常精彩,主考官也将他列为第一,皇上本来很高兴地召他进殿,但进来一看此人长得矮小难看,这怎么能行?开国的第一位状元,让民众看到岂不笑话,于是索性就传了前30名贡生,细细挑选,你想这是在选什么呀?选的就是长相,最后挑到了一个长得好看的,皇上御笔一挥,就让此人做了状元!”
从小住在深山,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俞秋溟,听了不禁目瞪口呆:“这也行?……”接着他又认真打量起林震那张俊秀的脸来,末了说了句“那林兄应该能当上状元了!”
“为何?”林震一时脑子没转过弯。
“因为长得好看呀!”
林震登时臊红了脸。
接下来他很快行云流水的转移了话题,“秋溟,从现在起你就是考我,围绕着四书五经国策周边也行,想起什么问题你就问什么,不拘一格,没人知道秋闱的考题是什么,但你不断的想问题问我,就会激发我对这些问题的反复思考,和对经义的融会贯通,怎么样,你可以吗?!”林震询问的目光里带有一丝挑战的意味,因为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武林少年在文章方面到底有多少涵养。
秋溟知道他这个伴读应该走马上任了,所以必须认真对待,于是一双明澈的眼睛视定不怯的迎着林震挑战的目光:“我试试,但我可不一定问什么呀。”
“你随便问,我随口答,配合好了,这可能是最好的学习方式,也免得我腻烦。”
“那好,我可开始问了啊。”
俞秋溟面向房门开敞的院落,思考了一下,转身问了林震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参加科考?”
林震也站起身,踱步回答:“……为了做官。”
俞秋溟心中窃笑,果然是官迷,他接着追问,“做官为什么?”
林震停住脚步,长身玉立窗前,目光深邃的回答:“为了江山社稷长久,国泰民安,为皇上分忧解难,为百姓安居乐业!”
这个回答实是出乎俞秋溟的意料之外了,他还以为林震会回答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什么的,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考生们的真正心理。因为久居山中,外面世界的很多情况都是听他父亲讲来的,而俞灵渊对朝廷科考这些事基本上都是负评,于是他本能的想要怀疑这只是林震的冠冕堂皇,但林震的气度和神情却让他打消了这个怀疑,没准这傻小子真就是个对朝廷的死忠派。
再接下去问什么?俞秋溟心里也没谱,因为这种事从小到大他就没干过,但书他是读过的,父亲也给他讲了许多,于是他决定捡那些自己印象深刻的话题来问,为了逐渐能够进入情境,他采取了由浅入深的办法。
俞秋溟忽然发问:“学习‘大学之道’的意义是什么?核心在讲什么?”
“大学之道的意义就在于明德、修道、复归天理。道在人中修就是这三纲八目,三纲就是: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八条目则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先是要明明德,把每个人原本所具的灵明本性发扬出来,返本归真。然后是亲民,亲民实际上是新民之意,如商汤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做新人。不管身居何位,都应该不断的革故鼎新,继而止于至善,把一切所做之事,做到尽善尽美的崇高境界,这实际上则是返还了事物应有的本来面貌。而那八个条目,则环环相扣,承上启下,是实现三纲领的方法:
格物,是明理的过程,明辨事理,把事理推究到极致。
致知,是已经通过格物而明理,此理即是大道之理。
诚意,“知至而后意诚。”如果心体之明有所未尽,那么就谈不上诚意,不过还是自欺而已。所以只有真正明德明心,动于衷形于外才能表里如一,达到至诚。
正心,用已明天理之心来省察自身,如此才是正心。
修身,修身就是修性,改去自身过患,革故鼎新。
齐家,只有修身之后才可以齐家,正己应在正人之先,这样才会有说服力。
治国,做到家庭邻里和睦,方可谈治国之道。
平天下,有了治国之道,才可以平定天下。如朱子所说: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此为推己及人之道……大学之道精义在此。”
俞秋溟听完林震的这番解答,觉得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心下佩服,想这双木文魁真不是浪得虚名。记得从前父亲俞灵渊给他讲大学时,所言道理与林震所述有同有异,既然自己硬拿鸭子上架当了这个伴读考官,总要说出点什么才行吧,于是他对林震说,“兄台所言不差,一番理论让小弟佩服,小弟自幼和父亲学习四书,父亲所讲与此异曲同工,但因家父出身于武林世家,又修道门,所讲与兄又似有不同之处,比如家父说,明德就是明白先天一炁,大学者大人之学,道家称为真人,易经中已经说了,所谓乎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所以明德的意义是从这里来的,还有‘在亲民,’可以不必做‘新民’解,古人修身治国,其道一也,穷则独善,修大人之道,达则兼善,为圣君之道,所以三教圣人,皆以心为君,以身为民,而止于至善一句,本为修道功夫,止,就是止观,心息相依就是至善……”
俞秋溟这番话,把林震给震住了,因为这样的解法闻所未闻,没想到俞秋溟小小年纪,竟然怀揣锦绣,不由得让他刮目相看,但他脑子反应快,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秋溟弟弟,你这应该是道家对儒经的解法,倒也别具一格,我想既然三教一家,那么儒家禅解,儒家道解,应该都是可以的,吾道一以贯之,那么自可贯穿一切,……太好了,你不但可以提问,还能解答,真不如我们一起去考了!”
“别、别、可别……”俞秋溟心想,这都是硬着头皮装蒜,你可饶了我吧。
林震则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继续继续,再来!”
俞秋溟只有硬下心来,鏖战到底:
“何为中庸?”
“程子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林震进入不思而得张口就来的回答状态。
“何处为中,中在何处,有定处还是无定处?”……
“为何说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俞秋溟的一连串提问,越来越刁钻,但也非常出彩,让林震大呼过瘾,欲罢不能。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在这样紧张严肃的学习气氛里度过去了。
而俞秋溟心想“这个累……”
林震说,“秋溟,下午咱俩就解放了,把马和行囊取过来,我带你上栖凤山去玩……”
而秋溟却有点高兴不起来,他的忧郁之色不由自主的又浮上了眉梢。
这种应试学习的苦读生活真不是他喜欢的,相对于刻苦读书他更喜欢刻苦练武。读书是父亲逼迫没办法。闲暇他也看书,但看的都是杂书,子集诗词曲赋之类,至于这种经史类,他虽然也觉得其中道理很深,但却不喜欢当做功课去做,读书久了就会感到郁闷……而如今误打误撞却找了这么个倒楣差事,感觉真是头大,但也没办法,谁让他愿意来做卧底的呢。在真刀真枪实战之前,他还是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好在下午不学了,林震说要带他上山……可这种生活要过上半年、半年啊!像是鸟儿被关在了笼子里。现在才初春,林震的乡试要在秋天才考……这日子可怎么熬?天天如此太刻板了!要涉及到那些八股文,烦也烦死了……
林震想的可和他不一样,他可算是捡到宝了,但他也看出了秋溟的心事,不禁暗中一笑,他想他有的是办法能让这个新结识的弟弟开心起来,适应这里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