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下庭院,他们合奏的是一曲:梧月凤影
俞悦的箫声里流露出内心的愉悦,圆满、雅逸、和乐,那是兑卦本来的模样。
箫声圆润,琴声悠扬,高低错落如叠峰堆岭,穿插回环似雨燕双飞,这琴箫合奏是彼此心的沉浸,对话,唱和。
这心寄寓在琴曲中,随着音律的起伏,便可获得心灵极大的愉悦和情感的释放。
在林震只是单纯享受音律带来的滋养,品味知音和鸣的默契。
而在俞秋溟则是把自己的心交付给了对方。于此,他的心不再孤单,而是有了依傍,有如曲名之意,飞镜清光如水,凤栖梧桐怡然。箫音奏与知音听,于是那箫声里有了心的柔软,甚至有了些许的缱绻不明。
约好去看望林震父亲,直到第二天出了门俞秋溟才发现,这位林大公子虽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品味高雅,但生活能力却一塌糊涂。在家里一切都是有人打理,他只管读书就行了,所以还看不出来。一旦出了门,大少爷习性就全然暴落无余,一路上准备什么带什么,住店打尖,车马舟船,任事不管,一切闲杂琐事,统统都落到了俞秋溟的身上。
好在俞秋溟从小在父亲的严格督导下自立惯了,做事既勤奋耐劳又有条理,便把这所有的事打理的妥妥当当。
白天赶路,晚上便在馆驿之中挑灯问书。
秋溟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张口就来:“举例说明何为中庸?”
林震随语作答:“如《登徒子好色赋》里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俞秋溟忍俊不禁,“哈哈,就你这答案能上考场啊?”
林震绷着脸答道,“不能!现在回答的都是理解意义,真要答卷的时候就是合乎尺度的八股文章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是想说,中庸之道即是恰到好处。……再来!”
“子路问何者为强?”
“君子和而不同,不随波逐流为强!持中庸而不偏不倚为强!邦有道富贵不矫不改其志为强,邦无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改其志,这才是真正的强者风范!”
俞秋溟紧接着来了一句题外之问:“若真有蹈白刃之时,君可能如圣人之教否?”
这句话相当于问他,若白刃交加,泰山崩于前,可否面不改色?
林震想了想说,“未来尚未来,现在不知,要当下方知。但我想既为真正儒生,自当屡践先圣教诲之言,方见强者本色!”
秋溟若有所思,然后说,“我觉得圣人下面还有一段话更重要:‘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你不能只是想着牺牲,还要想着怎样明哲保身才行啊……”
正在说话间,只见一个黑影倏然在窗前一闪而过……
“谁?”
秋溟惊喝一声推窗,见一黑衣人正在翻墙逃跑……
他身法敏捷马上一纵从窗户窜了出去……翻房越脊追了一阵,对方却不见了踪影,只得反身回来。
此时林震也跃出窗外观瞧。
二人回到房间,感到十分惊诧,“这到底是什么人呢?穿着黑衣戴着面罩,显然不是好人。”
林震忧心忡忡的猜测,“是和我父亲有关吗?”
俞秋溟说,“我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是你父亲仇家,直接就会奔你父亲那边去了,找你作甚?即便因为你父亲想在你身上做文章,你一直住在偏远的乡下,他们又怎能轻易得到风声?”
“那你说是什么人?”
秋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神秘,猜不出,不过以后你要小心,也要请你父亲注意,下次再遇此事,我一定要抓个活的,问个明白。”
二人来到淮安巡抚府衙。这是一座新建的衙门,外观朴素庄重,让人想起林世安的廉政之风。
门口有衙役把守,差人禀报,林世安走出院落。
林震和俞秋溟躬身施礼。
林世安见儿子到来喜出望外,父子俩执手相望,好一阵子,彼此眼睛都有些湿润,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
俞秋溟见到林世安并没有林震那样高大。他中等身材,体量偏于清瘦。鼻梁正直,两眼炯炯有神,一身正气凛然。
林震向父亲介绍了俞秋溟,林世安上下打量了一番俞秋溟,微笑点头作为认可之意。
三人中堂叙话,衙役上茶。
先是交谈了一些家里的事情,林震在年家的生活和林震母亲在京城的生活情况,接着林震便开始关切地询问父亲的近况。
林世安说他现在主要在江淮做整顿税粮、改革运输之事,日夜操劳,阻力不小。此事也很得罪人,因为只要改革便触犯了某些贪腐官僚的利益。他们都在伺机找他的麻烦,随时都想找机会到皇上那里弹劾他。
林震关照父亲要千万小心,并说起他在路上遇见一个奇怪的老者和客栈人影之事。
林世安沉吟了一会说,“我自己并不怕,扪心自问走得正行得端,上对得起朝廷,下不负黎明百姓,倒是吾儿要保护好自己,你才是我心中最大的牵挂,望你平安顺达,一路连科,金榜题名,早日能为国家效力。”
俞秋溟在一边插言道,“伯父放心,我出生于武林世家,小有武艺,如今有缘做公子伴读,定会保护他安然无恙!”
林世安欣慰的看着俞秋溟,“有你为伴,吾儿有幸,有劳你了!”
在府衙里住了两天,林震看到父亲作为一个京官,本是朝廷重臣,衣食却十分清俭,心中好不心酸,但知他作风一贯如此,两袖清风,早年进京做官甚至不带家眷,便唯有无言,想自己在姑母家锦衣玉食,心中惭愧,暗暗激励自己要以父亲为榜样。
这两天父子二人夜晚闲暇时,便议论一些科考和朝政的事,林世安给他说了一些自己的科考经验,又进行了一番嘱咐,转眼便到了分手时刻。
因为林世安政务繁忙,林震觉得不便久留,两天之后便辞别父亲,与秋溟坐船回程。
情不知所起,一见终难忘。
兄弟二人即将登船之际,就见一位长者携一高挑女子从眼前飘然经过。
也是缘巧,一阵风将那女子的面纱吹起……就在这一瞬间,林震见到了这位女子天人般极为美丽的脸,恰好那女子也看到了他,四目刹那间相遇,竟如金风玉露相逢,令林震心中倏然一惊……待到想看第二眼时,面纱已经垂落,那张极美的脸便看不见了。然后则有莫名清香掠过令人恍惚,惟见那飘逸的背影渐行渐远……丽人窈窕的身姿虽裹在宽大的袍袖之中,也难掩其绰约风姿,行走于河堤柳岸宛若一阵飘风履不沾尘,暮色辉映里竟宛若天边云霞一般。
……一路目送至远。把个林震看呆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俞秋溟看到林震这一幕,不禁拿了柳条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喂喂喂,你在干嘛呢?”
这么一问林震登时脸变得通红。
他回过神来,回归正色道,“无事,我们上船吧。”
然而俞秋溟发现。其实并不是无事,而是有事了。
从这以后林震都很少说话,显得一副有心事的样子。饭庄吃过晚饭住进馆驿,也无心跟他问书学习。而是早早就睡下了。
秋溟觉得奇怪,想着他是不是病了。于是伸手探额,发现额头倒是不热,而脸颊却微微泛红。问他什么也不理不睬。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是白天见到的那位美人把他的魂勾跑了。
没想到一心读书问学的林震也会有番光景。
俞秋溟这个气,是的,他生气了,林震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如今见了个美人,却重色轻友,连他都不理睬了。
这一夜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林震是因为见到绝世佳人之后,一见难忘动了他的少年心,因为有生以来他还从未见过有这般倾国倾城天仙美貌的女子。只一望便终生难忘摄魂夺魄……
而俞秋溟则是因为林震一反常态的样子生气不已。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照到了床榻上,林震居然还没起床。
俞秋溟左等右等不见他起床,不禁走至床前拍他的肩:“林大公子,起了起了,我们该赶路了!”
林震一翻身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阳光,“哦,都这么晚了,我今天真是起得迟。”说完开始整理自己穿外衣……
俞秋溟没好气的沏了一杯馆驿的荷叶茶走至林震面前,故意把茶杯在茶几上重重地一撴。
这秋溟大清早居然还没吃饭就给他泡茶?林震一脸的不解:“你这是——?”
“给你下火!”
俞秋溟白了他一眼,然后就坐到一边不吭声了。
林震这才觉察到,一夜口干舌燥……俞秋溟已经发现了他的心事。
看见秋溟一脸不快的样子,林震坐到了他身边捅他“你怎么了啊?”
俞秋溟白了他一眼,“问你自己。”
林震叹了口气,过一会儿他竟然若有所思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秋溟,你说,如果看见一个你心仪的人,而这个人你又不认识,将来是否还会有缘再相见呢?”
俞秋溟转过脸来,抑制不住开始挖苦连根的批评他:“我说你这就是痴心妄想,昨天看到那个美女之后就魂都丢了,你还象一个将要应试的举子吗?你的远大理想和抱负呢?……真丢人!”
连俞秋溟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口无遮拦的“损”林震,而平时他对林震向来都是一脸顺随,言听计从的,因为拿他当偶像看待。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他自己的火气也这么大。
林震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啦好啦,俞悦,都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们去吃饭,然后赶路。”
二人来到一家包子铺,这顿饭,俞秋溟一口气竟然吃了10个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