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
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唦。
寂寞尊前席上，惟□□海角天涯。
能留否，酴醿落尽，犹赖有□□。
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茶。
□□龙骄马，流水轻车。
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
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李清照《转调满庭芳》
芳草碧色连连，池塘微波荡漾。庭院幽深静寂，树木葱茏绿郁。暮色之下，她能感觉到一丝轻渺但有力的寒气，满满裹挟了夕阳余晖穿透进堂前。依然是春。类似的春，却又有着不寻常的区别。这一点她是十分清楚的。
忽闻敲门声阵阵，她知道是有客人来了。这应当是好事，也确是如此。独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对于一个人没有好处。人是需要有适当交流的动物。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在交流与沟通当中会感知到爱。人的存在必须有爱。李清照这样的女子尤其是。于是这一刻，她的内心便不自觉的要生出了新的惶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宴席散去，她将迎对的更为空寥的时间。
她知道。都是留不住的，就像那春意阑珊时，荼蘼落尽的花。情花无差。今朝把酒言欢，明日又是海角天涯。
曾经，她也有生香薰袖、活火分茶、纵情玩赏的美好时光。无奈物是人非，今昔两相背离。再无犹龙骄马，亦无流水轻车。那不惧风狂雨骤的恣肆飒爽，与喜对煮酒残花的清落欢悦，如今只是风化在记忆当中成为不见生姿愈加苍白的暗史。一切皆已散尽，不复得。又是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这首词里处处充满了这个女子的沦落之苦和故国之思。那一种抚今忆昔的哀苦是明目张胆的。昔日的热闹，今时的寂寥。纵然她依旧完好地持守着只属于她的那一种气场，但她的身体、灵魂里在长久的磨难当中已经兀自生长出另一种坚硬的气场。那是一种类似男儿骨的豪气。她曾于南渡之初作下一首气冠山河的绝唱诗作，《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活着的当作人中的豪杰，死了也应是鬼中的英雄。人们到现在还思念项羽，只因他不肯偷生回江东。纵使磨难千回百折，她人生的价值取向亦是始终不曾异质的。活着就要作人中的豪杰，为国家建功立业；死也要为国捐躯，成为鬼中的英雄。纵然她不能奔赴沙场，但至少她懂得操持一种内力，那是一种甚至比剑戟更有力的东西。是意志。
短短二十字的小诗，连用三个典故，确实丝毫无堆砌之弊，亦无累赘之感。字字慷慨雄健、掷地有声。“人杰”一词来自于汉高祖，汉高祖刘邦立国后，曾称开国功臣张良、萧何、韩信是“人杰”。“鬼雄”是屈原《国殇》当中的词，出自那一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以及那“不肯过江东”的项羽。
公元前202年，垓下一战，虞姬自刎，将士垂泪，霸王悲歌。汉王刘邦和项羽争夺天下，项羽被刘邦困于垓下。后楚霸王听闻四面楚歌，以为楚地尽失。见大势已去，携虞姬突围至乌江（在今安徽和县），自刎而死。
项羽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虽然顶天的事到此亦只是凭艳绝古今的情来断绝，但楚霸王胸膛里那一股义薄云天的气力早已凝成一把利戟，横飞天外，刺穿了历史的浮表，刺进了刘邦的灵魂里。
而李清照这样的女子，若是能在有生之年遇到如同项羽这般赤勇磊落的英雄男子，她势必也是甘愿为之赴死的。但她不得，因做虞姬是需要福分的，连同她的死。爱比死更冷，死却让爱温热，并且是最为浓烈恒久的那一种。
无好意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北方的大雪是纯粹绵重的。它一场一场下下来，世界就会变成冷酷尽头。苍白色入目，就像是荼毒。于是，整个冬里，梅是她眼目中唯一的美丽。她对它是珍惜甚至是敬重的。她记得居于北方的时候自己年纪尚轻，对梅的偏爱也成了一直以来未曾更改的兴致。雪里梅开，插梅而醉，春将降临。
但是这一刻，都不再一样了。南方的冬日里是糯腻、潮湿、肮脏的。她行走在南方的城池里，始终都是带着路人的姿态。她从未融入进去。与生俱来的念旧的人。心中的飘零之憾依然是有的。此刻，饮不能浇愁，挼尽梅花也无好意绪，只赢得清泪如许。
她知道，这一年的自己，已经真的老了。老，是一个多么面目可怖的字眼。它充满对时光的敌意，充满了落魄的归属感。她一生蹉跎至此，爱与不爱，早已是人间天上、海角天涯。昔年无意绪，而今又是，尚未踏雪寻梅，就已从晚来风势中预感得知连赏梅之事的艰难。如此事事，她心底是有唏嘘的。
这首《清平乐》词意含蓄蕴藉，感情悲切哀婉。她以赏梅寄寓自己的今苦之感和永国之忧，感慨虽深沉，字句却自始至终都是清淡平和。当她历经时间的洗练，也渐次洞明了一些人生当中素朴的道理。这是一个人老去的所得。纵然有“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感喟，也将只是清淡而过。最终，只会有沉默。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这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唐多令》词。当读到李清照的暮年喟叹渐次静默之时，便不由自主想起来林黛玉的这首词。尤其是那一句“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写得那生之空洞和清苦触目惊心。
但李清照的生命是有颜色的。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有一种喧嚣，又有一种静默。有一种繁盛，又有一种清落。有一种哀苦，却仍旧充满甘怡的味道。她只是在年老的时候，内心有一些返璞归真的清澈和缠绵。在旧事的记忆当中颠簸出尘，然后一笑置之，似乎在这首《清平乐》当中已经隐隐可以察觉出这样的利落了。依然有叹息，却已经不再浊重。是轻盈的洁净的回首和触抚。
李清照作出的这首《清平乐》，是气息沉稳闲定的。她于那一年的冬末，作了一回心绪微澜却真正气定神闲的讲述。将生平里的劫难、离散、获得与失去，一一摊开来笑忘。这让人想起来于又一年的仲春来凭吊旧时的李后主。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首词据说是后主乾德四年（公元966年）其弟从善入宋久不得归，因思念而作。其中的凄离苦恨是汹涌的。这一时的李煜尚年轻，需要汲取并消融太多的情意。内心依然是脆弱空荡的，于是情感便因浓烈而显得仓促。不如李清照的安宁、静和。
李煜跟李清照并无什么可比性。只是在这一处写及这一首《清平乐》，难免记忆起李后主的哀情。他只是一个生错了人家的可怜男子，被强加了太多的不甘愿，自然不能如李清照这般清透如流水。纵然时间颠沛，李清照大约也还是会偶尔记起彼此那些沉堕在时光里的美的。
无佳思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恨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孤雁儿》
江南，有一种无以拟说的意境。风雨缠绵的那一种娇怯当中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那一种感情是能引人落泪的。太清婉。若是遇上性子柔软的人，那势必会有一场伤感的仪式。比如她这样情意绵重的女子。
她缓缓地从藤床里坐起，再轻轻伸出手将纸帐的帘掀开。这一举手一低眉里尽是落落遍地的如清水如云锦如月光的思念与怀愿。是说不尽的情思。情思之处是孤影独自的无人怜悯。这方寸之地里唯有断续的沉香与寒净的玉炉相伴。她是孤独的，并且这孤独纯粹又深刻。
远处有箫声传来，是《梅花落》的曲，哀婉沉痛，如同悼亡的乐。闻者悲伤，听者哀绝。其实她此刻的伤感，并不是她的内核不够强大，只是她曾经的爱过于猛烈、勇壮。她是一个透彻的女子，明白个中道理，对自己也不逼仄。感情流露也是自然。不刻意遏制或者放纵。纵然如此，她依旧怕那梅心惊破，春恨无限意绵绵，一起惹上枝头。
窗外开始有风雨，绵密细腻，潇潇冷冷。她这样的敏弱，一不小心就被催下泪。烛火摇曳，她再一叹，更显凄凉。他早已不在，就如那吹箫人，人去凤楼空。他是她的萧史，她亦是他的弄玉。只是此一刻，天地两相隔，了无欢喜。折一枝梅，望那床前明月光，却已是没个人堪寄。
这首《孤雁儿》词有一个小序：“世人作梅诗，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虽明为咏梅词，暗为悼亡。将它当成一阕悼亡词来读，能觉出的情意会更纯粹更有韧性。
词调原名《御街行》，后变格为《孤雁儿》，专写别离悼亡的切肤之疼。李清照入词《孤雁儿》，入得妥帖入得了心里去。词是好词自不用说。它化用典故婉若已出，咏梅悼亡更是浑然一体，且口语入词素净雅致。
词中提及两件十分迷人的古家具，藤床、纸帐。藤床，就是藤制的床。明人高濂曾于《遵生八笺》作下了一些相关的精短记载。他说藤床是“藤制，上有倚圈靠背，后有活动撑脚，便于调节高低”。
而“纸帐”又被称作“梅花纸帐”。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事》记载到“梅花纸帐”时说：“法用独床，旁植四黑漆柱，各挂以半锡瓶，插梅数枝。后设黑漆板，约二尺，自地及顶，欲靠以清坐。左右设横木一，可挂衣。角安斑竹书贮一、藏书三四，挂白尘一。上作大方目顶，用细白楮衾作帐罩之。”
那时南迁年久，赵明诚病故也不是二三日。李清照从凄楚当中获得启示，隐藏在灵魂里助她通明，让人不能不感动。当年，赵明诚亡故的时候，李清照曾提笔写下“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的句子。
这一句“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出自李清照当年为赵明诚写下的一篇叫做《祭赵湖州文》的祭文。全文如今已经散佚失传，单单剩下这二句。这对残句，对偶精炼、用典工巧。
白日正中，它说的是唐时著名的禅士庞蕴入灭的事情。相传唐蕴入灭之前令其女灵照出门观日。后灵照回复庞蕴说，白日正中，略有侵蚀。待庞蕴出门一看究竟之时，其女趁机坐到庞蕴的化座上合掌化灭。
李清照引此典，是要表达一种沉恸。他笑赞先夫机敏若灵照，懂得走于自己的前面。爱到深处是会有这样的感慨的。总是希望自己死于爱人之前，这样便能免去失爱之苦。那一种惨痛是任何人都不愿去迎对的。这一种自私人人都有，并且它看上去是那么美、那么伤。让人痴迷沉堕。所以，赵明诚，他是幸运的。
而“坚城自堕”说的是春秋时齐国攻打莒国，齐国大夫杞梁战死，其夫人闻说之后歇斯底里地痛哭，闻者悲伤。后来听说因其哭声哀绝，莒城因此崩塌。这就是“孟姜女哭倒长城”之典故的雏形。
赵明诚之于宋，犹如杞梁之于齐，都是国之栋梁。李清照是赵明诚的夫人，正如杞梁夫人与杞梁的关系。所以，李清照于此处再引此典即是说，当赵明诚病故，自己内心的哀恸绝对不会比杞梁夫人少。
她凝练在这二十字当中的感情不是涓涓细流，要的亦不是长漫，而是滔滔河流，是蓝色大海。她对他所有的爱全都聚到这“杞妇之悲深”当中。悲伤沉入大海，变成海浪波涛，在她的生命力汹涌而过。向世人宣告：曾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