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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清昼永 (2)

这虽是一首悼亡词,但这首《浪淘沙》词意里带着沉默的力量,却又情意深沛。更像是李清照暮年的追忆。总有一种大彻大悟却有充满热爱的关怀,对往生。

何样似

素约小腰身,不奈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

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一通津。

帐望瑶台清夜月,还送归轮。

——李清照《浪淘沙》

[存疑篇目]

这宛若一幅自画像。她端然看出了自己的美。那腰身细扁柔软,肤色蕴白,宛如素洁绢丝。她大约是经不住这春情伤意的消损的。墙角疏梅落下影来,折到她的妆台下,她于浅淡暮色梅影里淡淡上妆,颜光四溢。她甘愿于此时作一枚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待他来爱。这样的时分,当是她生命时辰最温暖入心的。她内心的渴求溢于言表。

她袅袅娉娉的骨血里淌出来的是优柔百媚。你说她像什么。像一缕轻云。从远方的天飘荡过来,柔软身心里所有的坚硬。她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被爱的。她是这样的优雅美丽。

容颜若浮锦。她自有她殊胜质地,诗词曲赋,才艺双绝。启朱唇,吟小曲,字字娇嗔,如黄莺啼鸣,惊艳到让人为之折倾。

她从闺中缓步出行,看那桃花夹道延展。曲幽深径通往水边渡口,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大约,他正从那一处下了船,疾步前来探她。这样想时,她不自觉地要发生嘤嘤笑声。她对这两情相悦的约会有太多的憧憬。这少女,天真琳琅,有自顾自的万种风情。

只是待他再离去,她已沉堕进去,尚未脱身拔离。夜来登高,怅然怀想仙人所居。那瑶台里的清风明月。若是还有作为,就只是“还送归轮”,如此而已。

作这首《浪淘沙》的李清照是春光熠熠的。年轻,纯真,新艳。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尚在憧憬,一切尚有盼头。那还是在北方的汴京城里举目四顾独自等爱的年代。她着一身粉衫,倚住楼上的阑干,微微掀起珠帘,向那人山人海的街市里望。

几多妖娆几多绮丽。几多缠绵几多销魂。她就如《红楼梦》伤进骨髓的葬花女林黛玉一般袅袅娉娉。她妖娆,魅惑,性感。想起来木心先生的那一句“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说的大约就是她那副美好模样了。如此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触抚,如临一副真真图,仿佛里面美得会生出怪异来。

难怪赵明诚如此痴迷这个女子。这一生能得一女若此,他不能不说是有福报的。他这一生,若是没有李清照,怕是也不能成为那个赵明诚。她是他的微物之神。这丝毫没有夸大这个女人在他生命里的分量。旧时女子太卑微,男人从她处得到的好处与能量总是不被提及。但她对身边人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自然,赵明诚尤甚。她的打马之好更是影响了她的多数姐妹。

李清照的暮年生活与年轻时自然有悬殊。不再热烈,不再执着,不再波澜四起,不再汹涌蓬勃。她变得静默,但内心又如女童般单纯雀跃。回到最初的纯澈如高山流水。度生之轮回,享“打马”之欢。

关于李清照的“打马之好”历来受到争议。有甚者,用“嗜赌成瘾”来形容李清照。其实不然,且李清照所“独爱”的非是行序粗简的豪赌,而是依赖精巧技艺的“打马”、“彩选”一类的“闺房雅戏”。她将“博者”理解为“争先之术”,丝毫不去刻意避讳自己“性喜博”的趣致和态度。而这正是因为她洒然自在、坦荡飘逸的心性所致。她从不刻意地生活,但是始终竭力,包括博戏。

在《打马图序》中,她如此描述自己对博戏的痴迷:“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打马”在当时是一种十分流行的博戏。李清照酷爱这种博戏,她不仅博艺“精而已”,对博戏的源流和变化亦是颇有研究。对各种博戏的娱乐性更是了如指掌。甚至,专门为之做赋,用图文并茂的方式对“打马”的规则做了详尽的记录。

李清照的“打马”并无不是,这就好比张爱玲的“麻将”。所谓“小赌怡情”,她只是以低于尘埃的姿态在享受最单纯的快乐。安度之姿看过去如同仙人。这就是她的桑榆晚景。

留连处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

秋风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

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馀双泪,一似黄梅雨。

——李清照《青玉案》

[存疑篇目]

此行,路途遥远。那是一段不可预知的艰难与孤落。而她面对即将赴任远方的他,内心缱绻的不舍是突显的。她说,不要着急着上路。而不是说,不要上路。她是愿意让他的走,这愿意里面却又是千百回的不情愿。而他到底是渐行渐远。又见离散。

她犹记得前日他们在明净的窗下小酌的场面。灯光温煦暗暖,她与他闲话家常。从过去的隐秘说到明日的分离。然后是沉默。这秋日的萧瑟兀自在那一刻变得夸张起来,她变得感伤并且忧愁。空气是沉重的凄清与寂寥。她转过身去,不再应答。而他也熏然,睡将过去。这已经是他们离钱最温情的独处。

时间有时是充满绝望的。她明白这个道理,正如她知道他们再见的这一次必定已是各自伤迟暮,年岁老矣。她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坦然镇定,时间消磨了她炽烈的热情,她变得清和沉默。她只是将新作的诗词拿出来吟给他听。让他听那一些新奇又清丽深情的句子。喜文家风历来都是会被人赞赏的,他也知道她的典雅与好。

吟诗唱词,又岂会淡静始终。那一些缠绵意深的字句里透露出的温热让她愈发难以操持那份镇定。她终于在不经意间想起自己这憔悴的容颜与羸弱的身体,以及彼此之间再也回不了的过去。两行清泪留下,恰如那轻绵细雨。滴滴都落到了心上。

其实读它读出来的一些男欢女爱不过只是牵强附会的解意。只因这样解这样读,它才能让人更容易浸到里面去。有学者以为,此词非是李清照写予赵明诚的,而是写给其弟李迒的。但无论是赠与谁,这个男人在她的生命里势必是有重量的。

词里“盐絮家风人所许”一句用了一个关于才女谢道韫的典故。《世说新语·言语》载:“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谢太傅”即是大才子谢安。“兄子胡儿”是指谢朗。“兄女”说的便是才女谢道韫。此典本事来赞谢道韫的“咏絮之才”,李清照此处引来作“盐絮家风”是来说自己的家庭里有谈诗论词的家风。

李清照的送别诗词并不多。晚年,曾写下了两首《上书密韩肖胄诗》予韩肖胄。宋高宗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五月,朝廷派遣北宋宰相韩琦之曾孙同签枢密院事、吏部侍郎韩肖胄为通问史,工部尚书山东临朐人胡松年为副使,作为出使金国的使者,去探望被金人囚禁在北方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

李清照晚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足不出户,她始终持有一颗灵敏的心,时刻凭借敏锐洞察力关注祖国山河,政治动向。并且韩肖胄的祖父韩忠彦、曾祖父韩琦都曾是北宋宰相,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与祖父两代人都曾得到韩家提携。此一刻,当李清照得知家族世交韩肖胄将北上,她内心沉寂下来的故国之思再一次燃起,并且十分旺烈。

于是,李清照在内心炽烈的乡愁意念的指引之下,作下了《上书密韩肖胄诗》(即《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替二人送行。

女人都是那种越沉淀越机智的动物。于是,在年老的时候,她便开始懂得,面对人世间暖红的喜庆和热闹,掩耳匆匆避让。然后站在一个清冷哪怕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静默观望。遇到让她内心重新起伏的时机时,她便会于不经意不搅扰的方式出现。她作下两首诗,然后再匿迹。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但是她的感情却再一次镌刻进旁人的视线里、心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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