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思念托付丝丝缕缕的绮缎,千里万里,你的心在丝里;我将牵挂裁成合欢被,万里千里,我的情在被里。今生,还是不要这样丝丝缕缕地牵念吧,让我们如胶似漆,黏在一起,永不分离。
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喜悦是叶上的花,绚丽、明媚,忧伤是叶下的尘土,寂寞、暗沉。土越肥沃,花越娇美,忧伤越深重,喜悦也越明艳。
这首诗,让我们看到的就是一场明艳艳的喜悦。
有客人突然造访,风尘仆仆,送来了两丈素缎,并且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的夫君特意从远方给我捎来的。
此刻,该是月满西楼,仿佛静夜里,心之花刹那盛放。
盈盈粉泪里,想到夫君肯从万里之外捎来这丝丝缕缕的牵挂,该包含着多少殷殷的惦念和无尽的关切啊。
古代的女人,所求的,莫过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罢了;莫过于,尘世里,有人相牵相惜。她们囿于深闺,恪守妇道,嫁了谁,谁就是她的天。他的俯首眷顾,于她,便是人间艳阳天。
他肯从千里外遥寄一端绮,这无疑是她的世界里,灿烂的春暖花开。
绮这东西,质地柔软细腻,纹理疏朗有致,多用作夏服,是在素色的底子上,织纹起花的丝织物,并用经线和纬线错综地织出凸起的花纹,向来被视作高级丝织品。
不少朝代对服饰的对象都作了限制,《汉书·高帝纪下》曰:“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意思是说,商人是不准许穿绮的。
到了明代,张瀚《松窗梦语·风俗记》:“国朝士女服饰,皆有定制。洪武时律令严明……如翡翠珠冠、龙凤服饰,惟皇后、王妃始得为服;命妇礼冠四品以上用金事件,五品以下用抹金银事件;衣大袖衫,五品以上用纻丝绫罗,六品以下用绫罗缎绢;皆有限制。今男子服锦绮,女子饰金珠,是皆僭拟无涯,逾国家之禁者也。”
也就是说,到了明代,有品级的人才可以着绮,是不能乱穿的。在汉末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如此严格的限制,但也不是一般寒门可以穿得起的。
宋代的张俞有一首《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老百姓是穿不起罗绮的,只有那些高门大户、富贵之人,才遍身着罗绮,张俞的诗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为什么老百姓辛辛苦苦养蚕纺丝,最后,还是那么穷?而富人游手好闲,却能够遍身绮罗?
用了一个蚕妇穿不起罗绮来哭诉和揭露现实,倒是很贴切。
汉末的士子们,他们也不是寒门士子,他们的物质生活还是相对优越的,正因为不需要孜孜于奔波谋生,而在异乡宦游或优游,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才会生出单纯的精神上的忧郁和苦闷。
而这个女子,得到了丈夫自宦游中寄来的一端绮,价值不菲。更重要的,丝绮是用经线和纬线织成,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隐喻,“丝”乃“思”之谐音,这是在传达一种相思。
《乐府雅词》中曾经录入过宋无名氏的词,其词为联章体,共有两组,一组为九首,一组为十一首,原来被称作《醉留客》,曰:“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对华筵,敢陈口号。”所以,在《词谱》中被视为大曲。
它是一组具有浓郁民歌色彩的抒情小词,写一个民间对爱情无比忠贞的织锦少女,在旖旎明媚的春光里,她采桑、织锦。在劳作的欢娱里,有着对美好春光的热爱,对美满幸福生活的执著,对即将远离的恋人的情意,对恋人饱含深情的思念,对美好未来的隐忧。
其中有“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在云锦上织上并蒂花、连理枝,这是少女对未来的美好预期,然而,郎何情薄?才会“多离别”,自古皆然,可是多情的少女却希望“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用手中的丝线,经纬交错,穿过花、穿过叶、穿过枝,让这花、这叶,在枝上永结同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是少女纯真善良的愿望,娇憨、深情、薄怨,都在手中的“丝线”里。
《九张机》的结尾说:“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一个织锦的少女,把春恨别愁,丝丝缕缕织成云锦,只待他日,双双归去,两情相好。
锦和绮虽然是不同的织物,绮是素地起花,锦是多重提花,经纬交错,但一样是丝线织就,有“丝”就有“思”,手中的丝缕织物,和心里的丝缕相思,是一种奇妙的呼应,相得益彰。
十九首里的女子,收到千里之外的“丝”绮,心里该是多么浓烈的欢喜。
如果肯将开头的四句,和《孟冬寒气至》中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对比着读,就会有一种拨云见月般的明朗和宽慰,因为这首说“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个思妇只能怀揣三年前的书信,苦苦地思念,内心的凄苦和疑惧是可想而知的,丈夫远行,不能相守,又绝少音讯,在他乡的丈夫,会不会将她遗弃,为什么迟迟不见归来?
而读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不禁释然,夫君的赠绮,是一种无言的相思。原来,相隔万里,他依然是惦记着她的,有什么比夫君的情意更让她踏实温暖的呢?“千想万想而不得一音”的疑惧烟消云散。
然而,这意外的惊喜之下,手抚端绮,眼含热泪,心里怕是无限的辛酸在翻涌。“故人心尚尔”是今日才知,在不知故人心的那些日日夜夜,她和《孟冬寒气至》中的那个思妇一样,不也是日日疑惧不安,辗转难眠,甚至绝望过吗?
有多少女子,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呢?怕大多还在哀伤、疑惧中,不由得让人对这个手抚端绮的女子,更是感怜。
惊喜,从来都是从无数忧伤和挣扎的埋伏中突围而来的。
譬如晏几道的一曲《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至情之人的至情之语。当年,彩袖殷勤,拼命劝酒,名士情重,拼命喝酒,歌女情深,直为他舞到楼前杨柳间的月渐西沉,桃花扇遮面,情意如风,歌到彼此尽兴。当年,歌女的这一点情重,怕只有小山这样的情种能够体察得如此细致。
殊不知,歌女遗情,此一时彼一时,未尝不多为逢场作戏,只图眼前,不问将来。小山之痴在于,这宛如朝露的情意,他却深情记取了。
所以,才有下文的“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的句子,不知道小山所写的歌女是沈廉叔、陈君宠家那四个中的一个吗?后来,她们也是风流云散,若是其中某个,怕也不自知有人为她伤情若此吧。
不期然,今宵还会重逢,惊喜交加,不敢相信,唯有一再剔亮银釭,还是昨日的明眸善睐吗?还是当初的红颜如花吗?仍然害怕这相逢,还是好梦一场。
读这相逢的惊喜,惊心动魄,不是真的经历了相思煎熬,真情相悦,谁能够写出这么缠绵情深的句子?一个没落的贵族公子,一个命若飘萍的歌女,情缘蹉跎,是不得已,但曾经情深,肯有人如此为之记取,为情煎熬,不舍不弃,这是何等的痴情呢?
这相逢的惊喜背后,是多少个日子的相思煎熬?所以,在一场惊喜的欢聚中,我们看到的是无数日夜的魂牵梦萦,辗转思念的苦;正因为看到了苦,至真至性,才读得懂一朝重逢是怎样的惊喜交集。
这和十九首里的惊喜是一样的,十九首里的女子手抚锦绮,是远赠的惊喜,明艳耀眼的锦绮,明艳动人的欢喜,可是,是多少日子的翘盼苦等、忧伤疑惧,才有了这样的时刻,欢喜到神魂颠倒?如果,读不懂这背后若许的苦,又哪里能够悟得到此时,不知道怎样欢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