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写郑国的公子忽迎娶他美丽的新娘陈妫时,如花般怒放的欣喜。公子忽是郑庄公的嫡长子,当时的齐桓公非常想把大女儿文姜嫁给他,可是,他说:“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他觉得齐国是大国,娶了齐国的女儿对他是一种心理上的威压。
待到他大败戎师,率军救了齐国,齐桓公第二次对他提亲,要把另一个女儿嫁他,他又说:“无事于齐,吾犹不敢。今以君命奔齐之急,而受室以归,是以师婚也。民其谓我何?”意思是:对齐国没有帮助的时候,我尚且不敢想,现在救了齐国,却带了家室回去,老百姓会以为我有所图。这一次,是不想他的婚姻带着感恩的色彩。
最后,他想要娶陈国美丽的公主陈妫。其实,齐国的公主也是倾国倾城,且是大国,将来战事起时,也是依靠。历史上,太多这样的政治联姻,但是,他却选择了小国陈国的公主。
迎亲的那一天,他神采焕然,看他的新娘,“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容颜美如木槿花,步履轻盈若飞翔,身上的美玉佩环发出清越的叮当声。他初见他的新娘,心里面溢满了繁花盛开般的喜悦,他的新娘在他的眼里若木槿般娇媚、明艳。
只有老百姓们觉得,陈妫美则美矣,只是,齐国的姜家姑娘也是美丽、文雅、品德端正的。老百姓可能更希望公子忽娶的是齐国公主,大国更能给人以安全感。
实在很佩服公子忽这个人,他只娶自己想要的。
尽管后来,他和陈妫成亲后,沉溺于儿女私情,荒疏了政治,被弟弟公子突夺去了君位,自己也被赶出郑国,飘零异乡。但有什么比得到中意的心上人更美好的呢?
成帝对班婕妤的初见惊艳,公子忽对陈妫的如痴如醉,都在一个“初”字。初,《说文解字》上说,是裁衣的开始,衣服还没裁出来,所有的美丽都还是一种预期,这个时候,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有一次,问我的学生,什么样子的黛玉最美?他们回答了很多,我问其他同学认同吗,大家都摇头,最后,班里一片静寂,都在思考,我说,我想要表达一个观点,可以吗?同学们默许。我说:想象中的黛玉最美。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象,都按照自己认为最美的样子去想象,那自然是最美的。且,没有争议。
初见的美,便是因为还有无穷的想象空间。那一刻,那个人,他或她的样子,他的神态举止,便会被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所以,十九首里的这个女子,梦里也能够清晰记得良人初次为她御车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对他嫣然一笑,如果说这是对男子的一种取悦,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一种温柔。十多年闺中含苞待放,不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郑重地为他盛开吗?女为悦己者笑,那是四月的风中,一朵娇羞的百合。
这样的时刻,两情相悦,心头都是满溢的幸福。希望,今日被良人迎娶,携手同车,一起归去。从此之后,两个人能够快乐地生活,相偕老去,永不分开。
但这只能是往日的旧事,今日的梦境:再美好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而且,常常在最不该醒来的时候醒来。此时,该是十九首里的这个女子,和良人情意融融、渐入佳境之时,不想,却蓦然醒来。所以,有些恍惚,有些迷蒙,半嗔半诧,不愿就醒。
梦,其实真的很神奇,往往现实中几乎做不到的事,在梦中皆可一刹实现。
唐代的岑参有一首《春梦》: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这里的“洞房”可不是指新婚的住所,而是指深邃的内室,春风吹进了洞房,温柔、惬意,季节的转换容易让人感情波动。春回大地,换了人间,春天是情感勃发的季节,怎能不思念远方的美人呢?诗人自然地想起湘水边的美人。
相距那么远,相见一定很难,一念既起,又挥之不去,也许是思念太深了。所以,片刻的春梦中,已经走完江南的数千里路程,朝着思念的美人奔去。梦中的迷离狂奔,实在因为思念的强烈和深挚。
晏几道的《蝶恋花》中也有“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心中想见的人,千寻万寻,千难万难,终是难见,但梦里并不知道不能,只知道即将见到了,那一种即见的美好,实在是比见了不差多少。
可惜的是,再美的梦终是会醒的,和十九首里的那个女子的梦一样。
晏殊就有一首《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小径旁,花儿已经零落成几抹残红,郊野一片深绿。已至暮春,漫天的杨花飞舞,扑在人脸上,春风早已经约束不住了。帘外的绿叶已经够藏住黄莺,帘内,静室昼长,香炉烟缭,缕缕轻烟袅袅地升腾,时光易逝,春色已老,奈何?温一壶酒,浇一浇春愁,待到酒困酣眠,醒来时,斜阳正照在深深的小院里。
很喜欢这最后一句,酒醒、梦醒,一望中,只有斜阳,只有深深院。人生中,很多的梦醒时分,不都是这样的一份忧伤和孤寂吗?梦总是美的,现实总是寂寞的。但醒来和面对,总是无可避免的,还好,毕竟斜阳也有些许的温暖,深深的小院也是一方安宁的天地。总好过,好梦醒时,雨横、风狂,一地的狼藉。
好在,十九首里的女子梦醒时,也不过是“斜阳却照深深院”的忧伤罢了,因为良人自梦里归来,既没有停留多久,更未能在深闺里和自己缠绵一番。如果说女人是花,那么,男人的爱便是甘露,露浓花艳。谁承想,如此深切的情意,如此短暂的相见,一刹那,良人便失其所在。
这个女子自然是不甘心的,也是不情愿的,才说:“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只恨自己没有晨风鸟一样的双翼,不能凌风飞翔,去追寻良人的踪迹。
这一句,也是化自《诗经·邶风·柏舟》里的句子“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邶风》里的《柏舟》和《鄘风》里的《柏舟》是不一样的,《鄘风》里那首是一首纯粹的情诗,描写了一个少女为了爱情对父母的抱怨,和自己忠贞不贰的决心。而《邶风》里的这一首,却是写一个士子无法排遣的“隐忧”,他爱国忧己,个人受诬陷,主上不明,无法施展抱负,深忧在胸,无法解脱。于是,静坐深思,恨自己不能振翅高高飞翔。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够振翅高飞,从而摆脱一切束缚,随心所欲,无所凝滞。十九首里的女子如此,她希望飞去良人的身边,《柏舟》里的士子也如此,他希望摆脱这些束缚,一飞冲天。
《红楼梦》里,林妹妹的《葬花词》也写道:“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绛珠草转世的黛玉,深陷桃花落尽的忧伤,她想知道,何处才是这些花魂的归宿,她希望它们在天之尽头,有香丘、有归处。其实,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不过是借惜花在惜己,她何尝不是飘落人世的桃花?欲求归处而不得,终是要魂归离恨天。
在一切都不可知、不得知之时,那就生出双翅,凌风飞翔,去追寻、去探求,别让脆弱的生命总是陷于迷茫和无助。
可是,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是“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在梦中,和良人对视,眼波流转,早已传递了无限情意,希望能够使良人欢悦适意,但梦境稍纵即逝,梦醒人杳情犹在,忍不住,“引领”而“遥睎”。
眺望了再眺望,等待了又等待。
结局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良人不会那么快就回来。末世里,什么都不可能那么顺利,太多的蹉跎与滞留,凭什么她的良人会那么好运呢?
只好“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了。
这样痴痴地倚门等待一定不仅一日,总是如此,反反复复,在徒然地等待之后,暗暗地垂泪,流满双颊。
常常深为十九首里的女子感动,良人远行,他乡漂泊辗转,她便无怨无悔,只等着他、念着他,从不抱怨,岁暮天寒,想着他有无冬衣;长夜难眠,也想着他些许的情意。即使是一千次等待之后失望,也会一千零一次地重燃希望。
这样的温柔、善良,是洁白的清水鹅卵石里生长的水仙花,别有一番馥郁的清香。
冬夜还是一样漫长,寒风凛冽,呼呼作响,蝼蛄的叫声还是此起彼伏,到底是谁悲在这深冬寒夜里?谁把冬夜熬成了思念的汤,远方的良人,若饮了,想必暖进骨髓。
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
满怀悲怜,我深深企望,良人啊,早日归来。
虽然,我的声音扔进末世的沧波里,也不过是一个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