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当曹操带着曹丕征战沙场,血染战袍之时,留守邺城的曹植却和曹丕的妻子、绝色美人甄洛相爱弥深,两情相悦。等到曹丕征战归来,自然春色旖旎,遮掩不住。彼时,虽然曹丕已经转情于郭美人,但妻子被弟弟动了,还是相当不爽的。
待曹丕洛阳登基后,一方面远遣了曹植,不召不许回;一方面,赐给了甄洛一杯毒酒,让她自行了断。不知是嘲讽还是一种诅咒,他将甄洛生前的金缕玉带枕给了曹植,让曹植只能见枕,却永失美人。
情思恍惚的曹植曾经写下了《洛神赋》,写他的甄洛,若水中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可美人已逝,空惹愁思。
经历了争帝和情场失意的曹植,还是剩下一腔热血的,那是一个文士对国家的责任和使命感。彼时,曹丕和他,一个是“清路尘”,一个是“浊水泥”,一浮一沉,地位不同,处境立马天壤之别。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曹丕摒弃前嫌,骨肉和谐重好,“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可是,曹丕对曹植处处设防,曹植空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曹丕甚至差点对他痛下杀手,那首著名的《七步诗》便是明证:“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建安时期,虽然时局仍是动荡不安,但不似汉末这般颓靡,尤其是曹操雄才豪行、英伟气势,使得曹魏时代,涌起了一股求取建功立业的风潮。每个人都想有所建树,曹植亦然,可是,由于曹丕的掣肘,曹植的抱负无处施展。
待到曹睿称帝,曹植多次上书,曹睿一如其父那般置之不理,落魄失意的曹植,于四十一岁那年,写下悲情的《吁嗟篇》,吐血身亡。
争帝和爱情没有击垮他,但朝廷一再地冷落,让一个满腔热血、满腹才华的文士的内心世界轰然坍塌,黯然逝去。
今天的我们看曹植在诗中化身为一个幽怨的思妇,渴望得到哥哥和侄子的青睐,一展平生抱负,此情拳拳,奈何,政治和权力是冰冷严酷的,永远不似相思那般温情脉脉。
当然,不是所有月下的相思都如张九龄和曹植这般假托,大多是如十九首里一样,在月下,真情地思乡,痴痴地思人。
我比较喜欢的,是杜甫的那句“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没有意境上的唯美,却把思归的心写到极致,窗外一轮满月,镜中一轮满月,此时的杜甫正漂泊避难蜀中,满月如刀,生生把一颗思乡的心无情地割痛了。
这一句,有点像现代派的诗,可以分行:
窗外一轮满月
镜中也是一轮满月
思念如刀
割痛游子的心
杜甫是在月下“痛”着,十九首里的思妇,却是在月下“寒”着。
更让她感到“寒”的,是她又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那是三年前,她曾经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此后,又是音信渺茫。
那是一封让人失望的信,因为不过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只写了他在外面思念着我,只写了和我离别已经很久了。
一个日夜思盼良人的妻子,她最想看到的,该是他的境况如何、现在何处、何时可以回家。而这些,他一概没写。她思念的良人,大抵在外是失意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跟她说起,又怕写了让她更放心不下,更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于是只能是写一写长相思,写一写久离别。
然而,尽管是失望的,但到底是良人写下的,到底知道良人在外,和她一样思念对方,和她一样伤感于久离别,虽然各自天涯,情意犹在。
她珍重又珍重地,“置书怀袖中”,把书信贴身放着,以便随时看上一眼。这一看,就是三年,可“三岁字不灭”,三年了,字迹还是那么清楚。可见,平日里,是多么小心多么珍视,用她的温柔敦厚,来诠释什么是珍惜。
看似简单的行为,藏着的是人类内心里婉转千回、坚贞如一的对爱的守护。
细节里,最见真心。
《红楼梦》第十八回里,贾宝玉去见他父亲,跟着的人全都紧张,待到出来没事,大家都高兴,小厮们便一哄而上抢走了宝玉身上的小饰物。
回到房里,袭人见了,便埋怨了他几句,不巧被黛玉听见,她想到前日曾经亲手给他缝了个荷包,想必也给了人了,黛玉身体孱弱,做点女红很不易,再说,她心思重,这荷包里可都是她的情意。
她赌气回了自己房间,宝玉见她生气,赶紧跟了过来,黛玉正在气头上,使性子把正在给宝玉做的香囊也给剪了,宝玉看这么精巧的东西给剪坏了,又急又气,忙从衣服里拿出黛玉送给他的荷包,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
这句话虽轻,却是极重的情意。
黛玉所赠的,他都贴身放着,断不会遗失或送人,对香包的珍视,其实就是对人的珍视,对黛玉情意的珍视。
宝玉是个至诚的情种,他看黛玉剪正在做的香囊,又急又气,之所以急,是他深知妹妹身子弱,受不得累,却肯为他做荷包;之所以气,是他的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妹妹身上,奈何妹妹却不能体察,反而误解他。
这细节,不唯黛玉感动,又愧又气,读到此处的我们,也是心神俱碎,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用心、用情若此,为什么最终却要生死永隔、风吹云散?
近来,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也是屡次被其中的细节打动。
两情相悦时,细节是两心之惊雷,引爆在心底,惊起波涛千顷,却又无声无息。
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是沈三白和芸娘的花烛之夜,这是一生里,郑重又郑重的日子,是花开最艳日,月出最满时,酒喝正酣处,春情荡漾,良宵一刻值千金,该有多少旖旎风光可以写。
可沈三白只写了洞房那夜,两个小细节。
一是,揭开了芸娘的红盖头,一笑嫣然。喝完交杯酒,对坐着吃夜宵,三白从桌下偷偷地去握芸娘的手腕,但觉细腻润滑,指尖温暖,不觉心下怦怦直跳。
这样的怦然心动,恋爱中的人都曾有过,但洞房良宵,才始指尖相触,心间怦怦,接下来的肌肤相亲,鸾凤颠倒,是怎样的销魂动魄,还用再说吗?
二是,三白给芸娘让菜,适逢芸娘的斋期,而且,这样吃斋,芸娘已经坚持好几年,此刻,电光火石之间,三白豁然大悟,当年她吃斋那会儿,正是自己出天花那阵。原来,芸娘吃斋,为的是他,为他祈福消灾。一念深情,虔诚至此,怎不叫他感动?
于是,他笑着对她说:“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意思是说:我现在脸上光滑鲜亮,安然无恙,姐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芸娘含笑看着三白,顺从地点头。
她为他吃斋,他原不知,纵然不知,也是几年如是,从不改变。直到洞房那一日,方知几年来的情深如许,这样的洞房情意,虽细小,却动心、动情,然后动魄。
便如十九首里的这个思妇,三年来,是三年吗?古人常用“三”来写“多”,不知道十九首里的“三”是写实还是写虚,但至少有三年,丈夫的信保存得还是那么完好,依旧每日里贴身藏着,时时看一看。若有朝一日,游子归来,得知此细节,怕也是怜爱唏嘘不已。
当然,此时的思妇这么做,完全是用情至深、发自内心的珍爱,才会如此小心地保管着夫君的信笺。
所以,最后,她很自然地想到:我“一心抱区区”,全心全意,忠于你、爱着你,我所担心的是“惧君不识察”,你能够懂得我的心吗?
世间太多痴心的女子,太多负心的男子,一个无望等待的女人,她心里的任何疑惧都是情理之中的。她也想知道,自己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等着他,远游的他,是不是能够知道她的心思。分别太久,一个男子会将一个深闺寂寞守候的女子时时放在心上吗?
这也是这个思妇,在初冬的长夜里,在星光下、月色中,心上的“寒”意,“寒”在一个“惧”字上,她是如此担忧和没有把握。
冬寒,夜寒,北风寒,心里也寒。
汉末的流离动荡,士子们的彷徨失意,原是这个时代的底色,而那些深闺等待的女子,她们的无助和伤悲早已经被忽略了吧,谁还顾得上,这一点长久别离的幽怨?
相聚也忧,别离也忧,其实,士子们的心,更苦。
也许,这个思妇初冬里的“寒”,会终有盼得良人归来的“暖”,可士子们在末世的“寒”,可以等待久违的“暖”吗?恐怕是不能了。
妾心苦,郎心苦,何若一处苦?
远游的士子,还是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