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是月光惊醒了我的思念,我披衣徘徊。我知道,客行何乐?尘世里,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明月本自无心,却照见过人间无数悲欢。
这一夜,月,依旧是那样的皎洁、澄明,一个羁旅他乡的游子,却被明月无端地惊醒了思念,辗转难眠,夜不成寐。银色的清辉,透过轻薄透光的罗帐,照在他的衾被上。夜,如此静寂,孤独像汪洋大海般袭来,而自己只身独筏,欲渡不能。
在这异乡的深夜里,或许,往日种种皆成此时的痛,离别前,家的记忆,家乡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浪又一浪,拍击着游子的心胸,让他黯然心碎。
在古人那里,月亮里面,是有一个离别和思念的美丽传说的。所以,月光无言,也常是不小心就触动了思念。
据《淮南子》记载:尧帝的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同时出现,烤焦了土地。庄稼都干枯了,人热得喘不过气,一些怪禽猛兽,也从干涸的江湖和火焰似的森林里出来,为祸人间。天帝命令后羿射掉了九个太阳,后羿的功绩受到了其他天神的嫉妒,于是,他们跑到天帝那里进谗言,使得天帝疏远了后羿,将他永贬人间。
和他一起贬谪人间的还有他的妻子嫦娥,后羿常常觉得对不起她,让她受到了自己的连累,便到西王母那里求取长生不老药,好让他夫妻二人能够在人间永远地活下去。可是,嫦娥却过不惯人间清苦的生活,乘后羿不在家,偷吃了全部的长生不老药,逃到月亮里去了。
哪知月宫是如此清冷,只有玉兔为伴,还有一个终日砍伐桂树的吴刚,她想起平日里后羿对她的好,和人世间的温情,万分后悔。
李商隐有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还有的传说,不是嫦娥要独自成仙,是后羿的徒弟逢蒙要偷吃灵药,嫦娥为了不使灵药落入他手,便吃下了全部的灵药,飞上了月亮。等后羿回来,知道这件事,痛悔不已。
据《孟子》和西汉初年的《淮南子》记载,后羿最终是被这个恩将仇报的徒弟逢蒙暗害的,有的说是用桃木大棒打死的,有的说是用暗箭射死的。总之,一位射日的盖世英雄,便这样死于一个阴险小人手上。
其实,我比较喜欢《淮南子》里记载的故事,因为人间很多的离别,都不过是当初的一失足,终成了心底的千古恨。
一定要像后面的故事里,小人的暗害,嫦娥的被逼无奈,过度地美化嫦娥,实在也没有必要,女人不是因为完美才可爱,而是因为真实才可爱。
嫦娥最终不是也受到了比后羿残酷得多的惩罚吗?幽居月宫,想从前千般恩爱,人间种种温情,自己却成了孤家寡人。后羿死了,人间怕也是沧海桑田几度,此心似煎,日日夜夜,千年万年。
也许,有了这个故事做底子,月亮一出,便会自然地牵动无数离思。
最早的《诗经》里,便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是《诗经·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是一首陈国的美丽情诗,皎洁的月亮,缓缓升起,在月亮下面,诗人思念着他的心上人,竟觉得月下处处有她,她是那样的白皙娇美、妩媚婀娜、亮丽无匹、轻盈秀美。
一个女子的所有美丽,在月亮的映衬之下,在一颗炽热的心的思念之中,美到灼人。
月亮一出,所有的星辰都暗淡无光,白天所有的喧嚣都被深埋。月光泻处,一片宁静安谧,美得令人窒息,且是不需夸饰的,因为,天地万物都是明证。
那么,天上是皎洁的月,心中是娇美的心上人,思慕辗转而不得,怎不引动了无限的清愁?让人“劳心”以至于“悄兮、慅兮、惨兮”。
有人说,“中国的月亮从《诗经》里升起”,自从有了这一轮贯注着思念与情愁的月亮升起后,月亮在古诗词中,就成了思乡怀人和离别相思的代名词。
谢庄在他的《月赋》里写道: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和美人相隔千里而无法相见,还好,可以海角天涯共一轮明月,也算是稍稍慰藉两地的相思。临风浩叹,相思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川路漫长,终是无法跨越啊!
谢庄是南朝宋时谢弘微的儿子,大谢的族侄,两晋的门阀观念,潜移默化地把一种优越感渗进了骨子里,所以,他的诗赋常是清丽凄婉,但不窘涩,即便是相思乡愁,也怨而不怒,凄婉动人,有着大家风范。
他的《月赋》里借王粲之口写了很多好句子,如“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等。
《月赋》本是假托陈王曹植刚刚遭受了知己亡故之痛,半夜时分,愁绪骤起,于是,外出到月下解闷,月华如练,奈何自心郁闷不乐,无以消愁,便让王粲为此情此景而赋。
知己沦亡,月下哀思不已,这哀思的人是谁?怕就是那苦命的绝代佳人甄洛吧,曹丕即位后,她一直在等着自己封后,可是,狡猾的曹丕早已经看破她和曹植的私情,加之,他又有了宠爱的郭妃,对美人甄洛,他终是以巫蛊为由,赐给了她一杯毒酒。
甄洛已逝,陈王曹植悲不自胜,曾以在洛水边遭遇洛神为由,写下了《洛神赋》,也叫《感甄赋》,写尽了她的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谢庄怕是深知其中的相思凄苦,所以,整篇赋文也是凄艳伤楚,读来,有一种郁结于心,又不能轻易挥去的凄苦。何以解忧?唯有高歌。于是,便有了上面那首歌诗。
这歌诗,唱得清冽凄婉,深情款款,让听者心为之牵,情为之动,却忽然倏忽而止,听者恍然若失,束手无策,想到曹子建的痛,想到人世间的情愁,太多的劳燕分飞,太多的生离死别,此时,一起袭上心来。
不禁又歌一曲:“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月将要西没了,岁也将要终了,趁着时光尚好早回去吧,微霜清露,也会沾湿衣襟。这里,既是月下的清露微霜,也是人生中的霜露吧?
谢庄在《月赋》中,把曹植和王粲拉到一起,王粲早在建安二十二年春就死去了。可是,到了魏明帝太和六年,曹植才被封为陈王,那么,王粲是不可能为陈王写赋的。但是,不过是假借而已,不必太认真。倒是月本无情,却浸染了陈王失去知己,又时逢凉秋的悲伤。
写这首《月赋》时,谢庄的内心也是十分凄苦的,他长年为病所苦,自称“常如行尸”,早已经“无意于人间”。人心悲处,月亦悲。有时候,悲伤中,能够生出忧郁而深刻的美。
十九首的游子常年羁旅不归,心里也是悲伤难禁的,所以,才会怨怪月亮,为什么如此皎洁?他和谢庄《月赋》里的陈王一样,忧愁难禁,无法成眠,只好“揽衣起徘徊”,披衣起来,在屋里徘徊。
从“见月之皎”到“愁不能寐”,再到“揽衣而起”、“徘徊室内”,一个羁旅的游子,自从被月光惊醒,一直到夜深,辗转反侧,索性起床徘徊,可见内心忧愁之深、思乡之切,他的内心在承受着怎样的思念和痛苦的煎熬。
究竟因何而“愁”呢?“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怕这才是全诗的关键处,为什么既在“客”中,还有“乐”呢?客居异乡,何乐之有?这里只是作了一种假设而已,也隐含着,客中的千般“乐”和回乡相比,都不算是“乐”,不过是寂寞中寂寞地寻乐罢了,也是苦中作乐,内心里,丝毫也不快乐。
清代陈祚明说:“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况不乐乎!”朱筠也说:“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
虽乐不如归,何况不乐,还是趁早回去吧。
这个道理一定不是今夜才懂,肯定是犹疑了又犹疑,反复了又反复,今夜又被月光惊醒,复又陷入了沉思和纠结。道理是这个道理,回不回得去呢?恐怕还是回不去。
他,也许只是汉末一个无名的士子,为了求宦而旅食京师,但仕途不顺,进退两难。想归而不得归,不得归又撕心裂肺地想归。
汉末,有多少士子,都是这样在京师苦苦支撑,茫然求宦,山高水长,不得回乡啊。
他如何不知妻子、亲人,在家乡无助而焦急地等待?也许,在这样的月夜里,他们也是辗转难眠地思念着异乡的他吧?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思念,却被迫两地分离,断肠相思。
蔡邕有一首《饮马长城窟行》的诗: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