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被繁荣的都市光亮驱逐到遥远的光线边缘,活像一条境况恓惶的狗。我一直感到身体在擦擦作响,不知是不是黑夜用它那粗钝的爪子发泄怒气的缘故。
高佳滢面色沉凝地走在我身旁。在回程中她一直一言不发,我也只好任凭沉默发酵,因为就算我开口向她搭话,她也不知为什么一反常态—基本只用最基础的足以支撑对话的只言片语回应我。我总感觉自己在自娱自乐,所以干脆也不再干扰她熟睡似的状态。
从公交车站下来,剩下距离我家的路程步行也就大约十分钟,但我显然要将她送回家。不过至于她家在什么位置,我一无所知。她只是一声不吭地跟着我下车,而我只是遵循来时的路线在固定的车站下车,甚至她家早已被我们落在后头也未可知。
我们在道路的一侧流淌似的散步,从一个街道走向另一个街道。街灯沿着道路一字排开,我们的步伐像是踩在光线铺就的阶梯上。道路中央则是疾驰而过的零散的汽车,轮胎急剧刺耳的摩擦声彰显着其明确的目的性。兴许也有在这周围恣意转悠、欣赏夜景的特殊人士,但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浪费汽油,加剧温室效应罢了。天空中厚墩墩的云絮何时会不堪重负,撂手罢工,无人知晓。
路过我家楼下时,她停下来,抬眼瞄瞄大约是我家的灯光,随即将头转向我,眨一眨眼,随着睫毛的扇动,眼眸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我不曾见过的光彩,然后一闪而过,像是远古人类钻木取火时迸出的第一颗火星。我在黑暗的脑海中回忆这短促的片段,在短促的思考后黑暗便被光明所替代。
我几乎是对她说悄悄话:“累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她的声音像在空中抛洒的雨线。
“再去一个地方怎么样?”我轻轻询问道。
“这还要问?今天去哪都依你!”她喜不自禁地说。
我点点头。在躁动不安却又柔情款款的夜色中,她的神情就像是一只刚刚得到主人爱抚的心满意足的猫。
我们继续行走,她跟在我的身后。与其说是我带领着她,莫如说是她驱动着我。她对我所言之地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空隙被沉默填满,但这沉默显然必不可少,它是我根本性的动力。
这个公园依然冷冷清清,在我印象中它似乎从未热闹过,像是口碑极差的理发店,光临的只有一些同情的老顾客。它还未从政府的改建计划中遭到侵袭,实在不失为一件值得令人庆幸的事。但话又说回来,又有谁会为它感到庆幸呢?这个问题只能投到湖里,等待一记空虚的落水声聊作安慰。
我看向高佳滢,她也反应过来,向我努努嘴唇,意思再明显不过。于是我们并肩行走,保持稳定的速度,控制均匀的呼吸,动作与思考合二为一。
那个地方还是老样子,视野开阔,抬头便可见那颗静谧得陪伴了人类几十万年的卫星。四周挂在枝头的树叶在秋天的号召下变得零零散散,说是繁密当然不可信,但替补者可说是新长成的低矮的灌木丛,草叶彼此摩挲的声响清晰可闻。银色的溪水波澜不兴,反射着尚未成熟的月光,同时也映照出不知是否可以称得上成熟的我们。
两人将语言像是垫子一样铺在草地上,然后就坐。空气上不断堆积着沉默,再被所有事物吸收,如此不可救药地循环不止。有形之物吸纳着各种无形,简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不允许任何参与和破坏。
她决心打破循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多久呢?我们之间再没时间观念,仿佛要把过去的两年当作如今的两次蠢蠢欲动的瞬间来使用。这是怎么一回事?显然我全无头绪。
“今天看过的每一处风景,我都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真的。”她将字词缓缓地吐出,视线始终不离天空。
“那么今日的作业表上可以打勾了。”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你饿吗?”她问道。
“那当然。”我回答。还不禁伸手捂了下肚子。
她将视线牵引到我身上,似乎是想要轻笑两声,却又闭着嘴唇表示作罢。四周突然无声,仔细侧耳倾听仿佛能捕捉到溪水在各种水草间打旋的声响。记忆的浮现已经无法制止。
“时间过得……真快呢。”她摆出俨然如与生俱来的微笑说道。
我是否有做出回答呢?感觉嘴唇确实有产生语言的倾向,但我喉头却有一种被一大块秋天的棉花整个堵塞的感觉,挤出的语言或许也像秋风一样随时间飞逝,终究不着痕迹,空剩得我顾影自怜。
我不知她所感叹的时间是哪一个片段,是今日—还是这两年来?但这终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这么相信着。
空气又沉凝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试探着问道:“都到这里了,还什么都不问吗?”
我缄默不语,单纯接受就花了很多时间,然后组织语言,但每组织一句,那刚要出口的语言便像是被看不见的铡刀拦腰截断,最终幸免于难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句话:“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现在的我又能对她问什么呢?一切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不允许任何遗漏。探入她的内心是不容允许的。我直到现在才如此坚信。她心中留存着空白,但那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已经完全不容任何夹杂半点质感的沾染。
“真是的,这么有纪念价值的地方,话竟少得可怜。得,不问也不答就是!”她像度量表情一样露出中规中矩的笑容,这笑容精准到让我拿着测量工具徒呼无奈。
“这两年来发生了不少事啊。”我突然没来由地感叹道。
“和今后相比肯定还差得远呢。”
“简直像是预言一样。”我轻笑道。
“生活没那么简单,想都不用想。”她耸了耸肩,坦然得像是说出了事实。
“真不知道你这样自作主张算不算好事。”
“等以后我们再来一起评判吧,怎么样?”她向我靠近,冲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用小拇指掂着一丝银白色的光点伸到我胸前。
刹那间,我竟觉得眼眶有些酸痛,强忍着泪水的冲动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阒无声息的空气中浮动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旋律。我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轻轻承接起那似乎等候已久的光点,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嗯。一言为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的笑容,“所以,要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