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晒谷子用的空地上，全村人围成一个大圈。审案尚未开始，人群里就已经议论纷纷。
张问心一眼扫过去，只见那三角眼两口子也混在人群里，巴巴的张望着。一对上她的视线，赶紧转过脸去，往后面躲了一躲，不过并未离去。
山神爷娶亲的热闹年年都能见，这县太爷当街审案子，十年都不见得能够遇上一回。自是不能错过。
头一个被押上来的事小柱子，人长得有些瘦小，一看就挺容易欺负的样子。拿他开刀，主要是先立一下官威，免得一上来就对上老油子，下不来台。
小柱子是第一回干这个事，无论是根据他在山洞里的表现，还是从年龄上来讲，他这句话都极其可信。小柱子絮絮叨叨，将村里的风俗又从头讲了一遍。
说自己从来只晓得花轿连同里面的新娘子，是有去无回，要一起抛下悬崖，敬献给山神，以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至于其他的，他全然无知，并不晓得祭品敬献之前，还要……
此言一出，满村尽皆哗然。
有个小媳妇性情泼辣，本来打算为自家夫君伸冤的，一听竟有此事，登时不顾官差的阻拦，冲上前去，将自家夫君的耳朵拧了个遭：“你……山神爷的绿帽子你也敢给戴，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另有几个举止温柔的，不敢上前，只偷偷抹泪。
第二个是曾大力，平时种地，但也有些捕猎的本事，农闲时经常进山狩猎，勉强算作是村里的猎户。此人就油滑多了，起初也想说自己是头一次给山神爷送亲，但立刻就被村民给拆穿了。
但他颇为镇定，立刻咬出一个前几年一直都去，今年因为腿上，被小柱子顶上的村民。
那村民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看无可抵赖，干脆撇清了自己：“大人明鉴，小人从来只是老老实实的抬轿子，从不曾做过那等罪恶之事。历年来，也从未像他们如今这般……这般下作无耻。”
猎户曾大力登时意会，立刻就又与这漏网之鱼统一了口径：“是是是，今年是小人鬼迷心窍，不过好在也没酿成什么大祸。祝大人您大人大量，绕了草民这一回吧，草民再也不敢了……”
他这边正说着，人群里就有人往后退去，鬼鬼祟祟的。张问心也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过去忙将人拦下，在通往一排草垛的小路上将人拦下：“想去通风报信？”
那人贼眉鼠眼的浑身一震：“没有，没有，我……人有三急……”
说着就往另一边去了。
幸而，候审的嫌犯已经被单独关押，否则，难保会因为场上的一些变数或者提示，导致合谋串供。
几番来来回回，很快就轮到了村正。只见他煞有介事的整整衣冠，掸掸尘土，脚下四方步子得夸张无比。整个人的架势一如金榜题名，进宫面圣。
村正走上晒谷场，对着祝知县长揖到地，又冲周围不紧不慢的作了个罗圈揖，方拿捏着十足的腔调，唱道：“草民有罪！祝大人大驾光临，草民不曾率全村老幼远迎，此其罪一。让大人屈尊降贵，于这荒凉简陋之地升堂，此其罪二。
草民这就派人去收拾厅堂，洒扫熏香，请大人至厅堂一坐。还望大人念在草民俗务繁忙的份儿上，多多体谅。”
祝知县耐着性子听他避重就轻的一阵胡扯，根本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堂下可是小河村村正，潘朝仕？”
村正道：“正是，正是。想不到大人竟记得草民名字，草民真是不甚荣幸。”
祝知县道：“这村中山神娶亲的恶习，可是自你而来？”
这件事，至少附近的三五个村子是人尽皆知的，在这个上面撒谎毫无意义。
村正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一拜，巧舌如簧：“大人慎言！切莫得罪了山神爷！七年前一场大雨连下三天三夜，全靠山神爷保佑我满村平安无事。我们村民出资为他老人家娶亲，实为天经地义，岂可称之为……恶习？
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人切莫听信奸佞小人谗言，而无视我等的耿耿忠心啊！前日献祭大典惨遭破坏，山神爷已经托梦给草民，质问缘由。草民这两日是茶不思饭不想，绞尽脑汁想要完成山神爷交代的事情啊！”
底下村民被他这番高论感动，有几个甚至已经眼含泪花。祝知县拍了拍临时用木板搭起来的桌案：“分明是你包藏祸心，坑害无辜女子，却巧舌如簧推给怪力乱神。本官劝你有一答一，莫要再信口开河！”
村正腰杆笔直，丝毫不惧，甚至当场冷哼一声：“祝大人，您今日审了案子，回去说不定还能算是大功一件。可是我们小河村……那就是灭顶之灾喽!您官威赫赫，山神爷动不了您。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村正说着，突然间大义凛然，扑通一声跪倒，顶礼膜拜：“祝大人，草民代小河村的男女老幼求您一句，民生维艰，求您给留条活路吧！”
不愧是读过两年书的，这村正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则令人叹为观止。有一个瞬间，张问心甚至要为家乡竟出了个如此人物，而欢呼雀跃。
可惜，她依然还是理智的，眼看着人群里几乎就要有人随着村正跪下，为民请命。她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你刚刚可是说，七年前大雨连下三天三夜，想必这祭祀山神之事，已经进行了七年？”
村正仰起脸来，正要斥责，却猛然对上张问心的视线，心下瞬间就是一凛，只觉这小小女子极端的难以对付，当下眼珠转了一转，想起自己的确说过，才道：“正是。”
“好极。”
张问心示意一旁的笔吏记下。笔吏方回过神来，蘸了浓墨，刷刷点点。
只听她又问道：“七年前第一个被献祭山神的女子，其实是你们雇来的。说好了只是进山去走一趟，拜完了就回来。后来却为何丧心病狂，将她摔入悬崖？”
村正眼珠飞速转动，偷偷回望了身后的大片村民，只见雅雀无声。他也不知前面的人都供出了哪些，迟了片刻，才开口道：“是……是那女子……她自己跳进去的！”
这与之前三角眼跟她说过的轿夫失手，以致连轿带人的跌落，大大不同。
张问心道：“她人在轿子里，如何自行跳下？”
村正竭力掩饰住心虚：“她……是她要下轿步行的。”
张问心点了点头，看似已经被搪塞过去了，却忽然转身，问道：“既是步行，何以你们出山之时，连轿子都失了？”
“我……”
村正支支吾吾起来：“人都没了，还抬个空轿子做什么？怪沉的……”
“那轿子丢弃在何处？”
“就在那女子跳崖的地方？”
张问心追问：“在哪儿？”
村正有些不耐烦了：“就是那处悬崖，姑娘日前不是见过？何以明知故问？”
张问心再度点头：“好。那女子何故跳下去，她跳下去之后，你们可曾下去施救？”
村长彻底的恼羞成怒了：“一个风尘女子，谁知道她为什么要跳下去？许是活得不耐烦了。悬崖深不见底，掉下去就是个死，当时天又黑了，谁敢下去就她？”
“掉下去就是个死，说得好。”
张问心拍手称赞，旋即又问：“第二年，你又买了一个女子上山？”
村长被她夸得心惊胆战，唯恐一个口误，断送了前程，突然怒骂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公堂审案，几时轮得到你一个来历不明女子？祝大人，这女子扰乱公堂，请祝大人速速将其拿下！”
张问心“啧”了一声：“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啊。刚刚不是还说，那献祭山神的悬崖，就是我日前见过的那个吗？我就是被你们抬上山去，又被你们图谋不轨的弱女子啊！”
村正这次理直气壮，脱口而出：“我们抬上山去的，分明是另一个千金小姐，哪里是你这个……”
村正突然住了嘴。
周围一片哗然。
千言万语无非只是这几句：“不是说买的穷苦人家的丫头吗？怎么买来了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也有卖的？哪里卖？多少钱？”
张问心环视了人群，带着些许玩味道：“你如何蒙骗良家女子，又绑上山去企图凌辱杀害的，还不快从实招来。”
村正气急败坏：“买丫头的银子被我输了，看到路上有个姑娘，长得还不错，料想山神爷一定会喜欢，就给带回来了。这都是山神爷的意思，我为山神爷办事而已，怎么？这也要问罪？”
分明又更体面的死法，却偏偏一意孤行。
眼前之人如此不可救药，张问心失落的摇了摇头：“你怎么得知，这都是山神爷的意思？你见过山神爷？还是山神爷派人来跟你你知会过？”
话题转移到鬼神方向，村正略感松了口气，趾高气扬道：“山神爷是神仙，岂会如凡人一般，派人传话？山神爷的意思，自然就在我的头脑之中！”
张问心顺水推着：“如此说来，山神爷就是你？你就是山神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