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安安静静，厅堂，卧房，厢房，伙房，柴房……仅有的几间屋子都找遍了，除了两个打杂的丫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管家，还有程玉娇本人，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曾绍安不在这里。
两人悄悄退了出去，为自己夜探民宅的小人之心深感惭愧。三更半夜，城里也被翻得差不多了，再找下去恐会引发民怨，张问心便让龙武军收了队，保持正常的巡夜。
实际上，曾绍安也算是老大不小的了。跑出去溜达个一天两天的，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凌云有时候还好几天不回家呢。但不同之处是，凌云打小野惯了，曾绍安却一直都是稳稳当当的。
天亮之后，张问心领着一队人马出了城，总算是在护城河边的林子里，找到了还未睡醒的曾绍安。
多少人为了他一夜不曾合眼，这小子却睡得正酣。
这若是自家孩子，张问心可能就一鞭子抽过去了。奈何不是。
曾绍安让两个军士摇醒之后，迷糊了一阵，这才揉了揉眼睛，看到张问心：“张大人……”
一边起身，一边抱紧了怀里的一幅画卷。跟前，还有一堆烧过的纸钱之类。
昨晚在御史府，张问心大致已听说，曾绍安与凤瑶姑娘两情相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眼瞅着就要守完曾父的三年孝期，可以娶人过门了，谁知凤瑶姑娘突然一场恶疾，就此香消玉殒。
正是因为护城河边是个临风凭吊的好去处，张问心才赶在早上城门一开，就找来了这里。
曾绍安倒也老实，跟在后面安安分分的就回了御史府，一进门，就向他外公磕头认错。简直让人想打都下不去手。
闲杂人等散去之后，张问心望着曾绍安怀里的画卷：“这是凤瑶姑娘的画像吧？我能看看吗？”
她其实好奇，两个人到底能长得多像。
“张大人请。”
曾绍安徐徐将画卷展开。张问心一看之下，不禁呆了一呆——这根本不是长得像不像的问题，简直就是照着人家程玉娇画的。
但是从墨迹和着色来判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昨晚连夜画成的。再一看落款，方知这幅画作都有大半年了。
而昨晚在冯巡使那里查到的卷宗上记载，程玉娇来京，是上个月才发生的事。
张问心啧啧称奇：“两个人竟然如此相似？换做是我，我也得缠着人家不放……”
“岂止相似。她就是凤瑶……”
曾绍安收起画作，凄楚的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也不必向谁证明什么，只要我自己明白，就足够了……”
才子就是才子。难怪慕容熙一提起他来，就两眼放光，恨不得给捧到天上去。瞧瞧人家这一脸的夏虫不可语冰，不与傻瓜论短长的派头。
对凤瑶那件事所知甚少，程玉娇也仅仅是见过而已。张问心不会只看到皮毛，就妄下断言，但是心存几分纳闷：“既是认定凤瑶姑娘没死，何以还要去河边给她烧纸钱呢？”
“我……”
这下，曾绍安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习惯吧……”
曾家败落之后，跟着曾绍安来到京师的，就只有一个老仆和一个书童。老仆没见过戴凤瑶，书童却是见过，就是那个说曾绍安脑子不好使的小伙计。
曾绍安请了假在家休息，张问心就将这个书童领了出来。两人在程玉娇住处的巷子口足足等了一天，才终于看到有个年轻的公子哥过来敲门，程玉娇的丫鬟过来开门，将人请了进去。
小书童摇了摇头，表示这个丫鬟他不曾见过。
又等了一阵，直到天色擦黑，那年轻公子告辞出来，程玉娇亲自送人出门，这小书童方突然睁大眼睛，一脸惊恐。
张问心早料到会有此一出，抬手将一个包子塞进了他的嘴里，免得这人吱哇乱叫，打草惊蛇。
直到这家人的大门都关上了，小书童才缓缓的咽下嘴里的包子，喃喃说道：“这……这真是见了鬼了……”
“凤瑶姑娘究竟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张问心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将这件奇事当做案子来查了。大概是跟坑蒙拐骗打交道这么多年，总觉得这里面另有隐情，没那么简单。
小书童喝了口茶，顺了顺食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从头讲起。
他家公子三岁死了娘，十五岁又死了爹，接手家里生意之后，这才遇见了他这个小书童……
张问心叹了口气，不得已将他打断：“曾公子认识凤瑶姑娘，是什么时候？”
小书童这才回到正题：“是去年……四月吧。凤瑶姑娘知书达理，对我家公子可好了。只可惜，那时我家公子要为我家老爷守孝。眼看着三年孝期就要过去了，凤瑶姑娘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唉，真是红颜薄命啊！”
小书童摇头唏嘘一阵，又接着说道：“凤瑶姑娘是去年年底没的，她的伯父按着她们家乡的习惯，将尸骨火化之后，带回老家去安葬了。”
细究之下，张问心发现此中疑点越来越多：“如此说来，凤瑶姑娘并非淮州人氏？”
小书童道：“凤瑶姑娘是搬到淮州不久，才认识了我家公子的。”
苦命鸳鸯，阴阳永隔。有些事继续追究下去，可能不合时宜，但是张问心在乎不了那么多，接着问道：“曾公子跟凤瑶姑娘既已谈婚论嫁，平日里总有些人情往来的吧？比如送些礼物……”
小书童一拍桌子：“那可不是？我家公子何止送些名贵首饰，连聘礼都送了！”
张问心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哪里有什么金玉良缘，这位曾公子，分明就是遇见了仙人跳了。
眼下只要证实了程玉娇就是戴凤瑶，这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程玉娇深居简出，她的那位“伯父”多数时候也不露面。曾绍安遇见她的那一回，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次出门。
不过这不要紧，雁过留影，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留下。房子的房主很好找，因为不缺银子，租房时的那张银票，房主也还留着。张问心借来一看，却是澄州票号所出。
派人顺藤摸瓜查过去，竟又查到另一个名字——陶咏兰！
张问心这边忙着，曾绍安也不曾闲着。大概是从小书童的口中得知了程玉娇的住处，干脆请了长假，每天就在人家门口附近转悠。偶尔见了，也只是相视一笑，并未再上前纠缠。
几次三番，程玉娇终于沉不住气了，关门收拾起行李：“伯父，这桩买卖做不成了，我们被人盯上了。”
“你说那小子？他一个书呆子，能成什么气候？装作不认识，不就行了？”
程伯父也见了曾绍安，但他只是远远的望见过一眼，并未被当场识破。又眼见着京城里的大鱼已经咬钩，就等最后收网了，此时放手，未免太过可惜。
程玉娇系好一个包袱，动作一缓：“恐怕不会那么容易。那天遇见的那个张大人，我总觉得，她已经开始怀疑我……”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院子里闯进一个人来，直奔这间屋子而来。程玉娇没来及做出反应，就被来人拉着往外走：“凤瑶。快跟我走。官兵来了……”
岂料还没出门，就让一记重拳给打昏了过去。
程玉娇望望地上的曾绍安，此时方反应过来：“伯父？”
程伯父一把背起桌上的几个包袱：“从后门走！”
程玉娇顿了一顿，又是担忧，又是惊慌：“可是……曾公子……”
门外已是脚步声声，程伯父打开柜子，又拿了一些细软，催道：“他又没做坏事，那些官兵还会为难他不成？快走吧……”
天网恢恢，这片宅子的情况，张问心早就摸透了。甚至比深居简出的程玉娇还熟，又怎么可能留下后门这个破绽。
只不过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曾绍安竟会抢先一步，前去通风报信。
幸好，没被打死。还能说梦话。
“凤瑶”“凤瑶”的叫了十几声，人总算是惊醒了过来，张问心不说肺都气炸了吧，反正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我们在前面排兵布阵，你却偷偷跑去通风报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在……看在你外公的面子上，我早就……”
曾绍安忧心忡忡的坐起来：“凤瑶怎么样了？”
对此，张问心略感得意：“很遗憾。没跑，抓住了。
她跟她的那个所谓伯父，改名换姓，四处行骗。方蓉，凤瑶，咏兰，玉娇。我知道的呢，已经有四个了，我不知道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走吧，一起出堂作证。”
曾绍安本来想要去看看的，闻言却又坐回去了：“凤瑶她不是骗子。她对我的情意，都是真的，那些聘礼，也是我心甘情愿送给她的。总之，她没有骗我……”
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问心碰了个硬钉子，出了偏厅，她长叹了一句：“真够犟的啊……”
慕容熙平时在家里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如今出了门护起短儿，也是振振有词：“天才，总是会有些小脾气的，若是跟我们一样，那就不叫天才了……”
张问心又道：“其实……你说凤瑶……她怎么想的？哪怕是骗吧。曾绍安也是值得骗一辈子的。她怎么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