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心摸了摸他的头，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可是自己找的，我说过好几遍不让你来的。趁天还没亮，去睡会儿吧。明天……你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凌云裹了裹破棉袄，皱着眉头往后缩了一缩，脑袋摇成拨浪鼓：“这里又脏又臭的，还要跟他们挤在一起……我不去。”
石屋四面透风，棉被根本没有，只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只有挤在一起，才能稍微暖和一点。但是凌云宁愿冻着，也不肯放下自己的身段。
迷迷糊糊的睡了一阵，就听到几声犬吠。之后，简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踢开，有个监工带着一股寒风，拿着根鞭子，恶狠狠的冲进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乱抽，嘴里骂骂咧咧：“起来！都起来！白吃饭不干活！老子白养你们……”
张问心跟在人群后面，出门一看，东方才刚刚泛起几缕亮光，四周的群岭在半睡半醒之间，泛着青灰色的迷蒙与荒凉。
眼前是一片颇具规模的采石场，放眼望去，满目尽是大大小小的各种石料。还有一些，已经凿刻出规则的形状，整整齐齐的码在一片平地上。
监工看得很紧，稍微直一直腰，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鞭子。张问心与凌云肩上抬着一百多斤的石料，脚下也崎岖不平，他俩哪儿是干这个的，好几次差点坐到地上。
凌云叫苦不迭，趁着喘气的功夫，说道：“师娘，常四他们不是一直跟着我们吗？怎么还不来？”
张问心擦了把汗：“常四他们在后面跟着？没有啊。我怕打草惊蛇，这次没让任何人跟着。”
凌云脚下一崴：“啊？那我们……我们两个……是不是要逃出去报信？今晚吗？”
“要报信也该昨晚就走。”
张问心肩上的份量陡然加重，一个踉跄：“我安排了别的路子，这会儿……”
“才进来就学会了偷懒！我让你们偷懒！”
鞭子呼啸着落下，张问心辨着风声，躲了一躲，鞭子擦着肩背，勉强没有落空。
张问心赶紧收起磨了一半的绳子，凌云拿着木杠，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开采石料的地方走去。果然石头还没抬起，绳子就断了，两人利用这个由头，又歇了一阵。
日上三竿，他们这些饥肠辘辘的苦力，才终于吃上了早饭。
张问心一早就看到了小老实，但是小老实并不曾留意到她。事实上，她眼下这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小老实就算看到，怕也很难认出来。
两人混在人堆里，排着队，各自领到了一碗咸萝卜汤，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凌云本来已经饿得两眼发昏了，一见到手里的食物，立刻又没了兴致，嫌弃的苦着一张脸：“这……这些能吃？”
张问心将窝头掰成两半，喝了口汤：“不想吃吗？不吃给我。”
凌云一愣神儿的功夫，手里的窝头一杯张问心拿走，揣袖兜里去了。
张问心放眼望了一圈，见一块向阳的巨石之下，小老实小麦子挤在一处，窝头塞了满嘴，碗里的菜汤也已经喝得见底了。
张问心向那边走了几步，行至跟前，故意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
小老实慌忙放下了碗，过来扶她。
张问心用力抓住小老实的手臂，将窝头悄悄塞给他，附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你们几个都还好吧？”
小老实大吃一惊，正在咽下去的窝头猛然噎住了：“问……呃……问心姐姐？呃……你怎么……”
张问心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小老实抹了一把眼泪，泣不成声：“问心姐姐，狗剩死了……”
狗剩是经常跟小老实一起玩耍的乞丐，好的时候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掰的时候就互相看不顺眼，对骂，打架，不共戴天。
这回他们几个一大早结伴出来打兔子，出城不远，就遇到一辆马车，说是能顺道载他们一程。岂料几个人上车之后，就被这些人好一顿收拾，给拉到了这里凿石头。
两天前，狗剩在山下干活的时候，山腰上的几块石头突然间塌了下来，把他砸到了底下。他们几个把他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脑袋都给砸烂了。
张问心顺着小老实指的方向望了望，看到正是自己与凌云抬了半天石料的地方。
小老实一边啃着窝头，一边继续说下去：“监工的说，那一片的石头还要继续开采，让我们把狗剩抬走，埋在了那边的废石堆里……”
吃饭的时间稍纵即逝，油光满面的监工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吆喝起来：“干活干活！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欺负老子手软是不是……”
一天下来，张问心筋疲力尽，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凌云自幼娇生惯养，比她还惨。连话都不会说了，躺在地上跟一滩烂泥似的，也不嫌脏，也不嫌臭了。别人挤他，他动也不动。
逼仄的石屋里很快鼾声四起，张问心约摸着三更天了，外面的打手也该乏了，就跃上屋顶的木梁，扒开几层茅草，钻了出去。
才一露头，就听到几条恶犬一齐狂吠起来，手指头粗的铁链被扯哗啦直响。所有的打手一下惊醒，有几个正向这边走来。张问心远远望了一眼，赶忙缩了回来。
这时候，就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句：“快过来！在这边！”
“你们几个留下，其他人跟我过去看看！”本已走到门口的看守有几个调转了方向，拿着火把大刀，往另一边去了。
张问心贴在一条石缝上，向外看去。狭窄的石缝间只见火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正要再度爬上屋顶，就觉得黑暗当中有人拽了他一下：“问心姐姐……”
小老实的声音很低，张问心也低声问道：“你怎么没睡？”
小老实拉着她的袖子，晃了一晃：“问心姐姐，这是有人逃跑。他们都追去了……”
张问心坐了回来，说道：“有人跑出去过吗？”
小老实沮丧的摇头：“没有，跑不过人，更跑不过狗。这是找死……”
狗？
张问心一声轻叹——这还真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小老实裹了裹破袄，接着说道：“有人跑过，但是又累又饿的，大多跑不出采石场，就会被抓回来毒打。我听人说……以前，还真的有几个人把窝窝头省下来，让一个人吃饱了，跑出去报信。
但是那个人跑出去不久，就被他们牵着狗追上了，那人被拖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不成样子。他们把他绑起来示众了一天，到了下午人死了，就放了几条恶狗过去，把……把人撕碎吃了……
问心姐姐，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啊？我这几天都吓死了……”
张问心抱了抱他，安慰道：“快了，快了……”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在明天了。但是这个消息，她不敢提前透露出去。小老实是可以信赖的人不假，但是小老实一定会告诉小麦子，小麦子万一说溜了嘴……
知道的人太多，难免会被人察觉出异状。万一引起别的乱子，嫌犯跑了，或者再出几条人命，这番辛苦就全白瞎了。
要想保守秘密，只有自己三缄其口。
爬出屋顶的一瞬，张问心已看到之前约定的用来传信的孔明灯。说明常四和龙武军，当然主要是龙武军，已经循着气味追踪到了这里，正在准备人手。
如今要做的，就是尽量想办法分离这些打手和劳工的距离，免得他们狗急跳墙，挟持人质。
第二天夜里，大概三更过半，寒夜之中突然几声滚雷般的动静，采石场的看守下了一跳，登高望去，发现原来是石田县城的方向放起了烟花。
年节临近，放烟花似乎也无甚稀奇。昨天夜里，还看到有人放孔明灯呢。
张问心连推带拍的叫醒了凌云，凌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什么……”
幸而外面放炮的动静很大，屋里人又睡得很死。张问心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我们的人来了，我们该跑了。待会儿我往西，半炷香的时间之后，你就往东，把他们引开……你知道哪边是东吧？就是码放石料的那边，跑偏了没事，千万别跑反了……”
小老实睡得不大安稳，也被烟花吵了起来，摸摸索索的蹭到张问心跟前：“问心姐姐，我知道哪边是东，我能帮忙……”
张问心摸了摸他的头：“你保护好自己和小麦子，引开守卫这件事，就让这位小哥哥去就好了，他跑得快……”
凌云迷迷糊糊的还带着几分睡意，听她这么一说，就越发糊涂了起来：这个小孩儿管自己师娘叫姐姐，又管自己叫哥哥，这……这究竟是什么辈分？
张问心与凌云一前一后，引开了一多半的打手，几条恶犬也追着他们而去。采石场周围已布下天罗地网，两拨打手追出去一段路之后，就先后被布官兵制服，关押到了一处。几条黑狗黄狗，也被乱刀乱箭尽数宰了。
官兵们换了他们的衣服，抹黑往采石场赶去。
张问心走出不远，清点了一下人数。人没多，也没少，但她还算是觉得不太对，就将手底下的人逐个儿看了一遍。
猛然，摘掉了最末一个人的棉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