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熙停下笔，拿了一件檀木小插屏遮住张问心那边的烛光，说道：“这些账目太乱了，这一份，应该是被人篡改过的。太晚了，别陪我了，去睡吧。”
张问心摇摇头，转过半张桌子，又拿起另外一本，翻了几页，笑道：“这一本就更加离谱了，六年前的旧账，纸张，墨迹，竟如此崭新，跟昨天才写成的一样。”
慕容熙捏了捏眉心，喝了口茶提神：“真正的账册，一定还在。只不过……不晓得它藏在哪里。”
张问心从一堆账册里，挑出几本不太假的来，其他的全推到地上：“别算了别算了，还是先找到真的……”
这十多年里，十三家商行从掌柜到伙计，已尽数被庞夫人掌控，慕容熙回来之后，虽然也做过点什么，但是成效甚微。
账册有两份，一份儿留在商行，另一份每个月都会上交给庞夫人。如今商行里的账本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满篇都是胡言乱语。但是庞夫人手里保存的那份，应该还是原样未动。
否则，她也没必要费尽心机去遮掩藏匿。
庞夫人有去城外紫云观上香的习惯，但平素里两三个月才去一次。最近这半个月，却是连着去了三回。每回，都是木匣食盒的装进马车，回来之后，自然就全空了。
这一心求道的心，未免也太过于虔诚了。
这天傍晚，张问心特意出城，到紫云观外去转了转。发现不过就是西山麓下，平平无奇的一个小观。齐齐整整的院墙之内，除了后院几排起居所用的厢房，前面就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大殿。与城里那些香火鼎盛的所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张问心下了马，上前敲了敲门。
半晌，才有一个道家打扮的后生过来，探出半张脸看了看她，不耐烦的说道：“师父说，早上气息清朗，下午气息浊重。午时过后，本观是不接香客的。施主要上香，明日再来吧。”
说罢，就“吱呀”一声，关上了厚重木门。
张问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正在暗淡下来霞光，转身下了石阶，爬上马背。
回到清风居，张问心屋里屋外的团团转了几圈，直到天黑，慕容熙才姗姗回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等他，或者被他等着一起回来吃饭，已经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
素秋收了碗筷之后，张问心才开口说道：“我今天去城外看过了，紫云观有问题……”
自从采石场那件事情之后，慕容熙就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听这话登时就紧张起来：“你一个人出城？有没有遇到什么？”
他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让张问心莫名其妙，有些不自在的站起身来，移开视线，说道：“我在紫云观外面转了一圈，发现这座道观之中，只有一间神殿，却设有两排厢房。神殿飞檐破落，厢房却是修葺得尽善尽美。更加奇怪的是，非但没什么香火气，反倒烟火气却是极重，甚至……还有一股烤肉的味道……”
慕容熙若有所思道：“没什么香火……却关起门来吃肉？这些道士，怕不是什么正经道士吧？”
张问心踱到他对面，重又坐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借口上香，想进去看一看……”
慕容熙惊跳起来：“你怎么能贸然前去敲门，万一那些人……不是好人怎么办？”
“当然不是好人。”
张问心挥手将他的手挡开：“那个开门的虎口的茧子很厚，是个会功夫的，他身后的院子里，还有几个人站着。后院也有说话声。我估摸着，他们有十多个人，应该都是高手。所以……我就没硬闯，也没暗探。我有分寸的。”
慕容熙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一笑：“夫人是想……明天早上，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张问心包了块花布头巾，与慕容熙打扮成乡下小夫妻的样子，早早出了门。路上买了香烛，又买了一篮白菜豆腐馅儿包子，让慕容熙拎着，做出上香布施的样子。
这一回，山门倒是开着，不过门前长长的石阶上空无一人，极为冷清。
大殿里，两人虔诚的拜了几拜，双双点了香，插进挤满灰尘的香炉。
慕容熙跪回到石像前，继续默默祷告。
张问心则提了篮子，走近前院里扫地的道士，款款施礼道：“道长，小女子特意做了些包子，略表诚心。还望道长们，不要嫌弃……”
那道士也不多话，丢了扫帚，俯首回了个礼，接过篮子，就往后院走去。
张问心紧随其后。那道士到了门口，却转身又是一礼，不冷不热的说道：“后院是我等出家人的起居之所，还请女施主留步。”
张问心收住脚步，说道：“不瞒道长，我与夫君成婚多年，却一直……不曾生下一儿半女。我们夫妻曾发愿布施百家寺观，今日来到贵地，正好是第一百家。我想……求见观中仙长，指点迷津。”
说罢，张问心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求父母病愈，亲人下落，哪个理由不好？怎么偏偏用这个借口？
“我进去问问师父，你在这里稍等。”
听完她絮絮叨叨的一段话，道士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抬腿迈过门槛，回手把门关了。
张问心正要想办法向里望上一眼，那道士已经去而复返，将空篮子交给了她：“不巧了，师父今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施主请回吧。”
张问心接了空篮子，默默的往回走了两步。侧耳听着后院里的动静。就听有个声音说道：“这什么包子！一点肉星都没有，真是难吃！”
另一个声音很低：“你小声点……”
回到前殿，张问心与慕容熙并排跪好了，看看那小道士并没留意他们，就低声说道：“后院进不去。我们是想办法在此处留宿，还是夜里再来？”
慕容熙俯身又拜了一拜，小声道：“夜里再来吧。免得引起他们的怀疑。”
“对。我们的目标是那些账册，不是要拆穿他们明里道士，暗里替人藏匿东西的勾当。只要藏的不是贼赃罪证，他们干什么不管我事。”
也不晓得究竟拜了几拜，两人才相依起身，结伴而去。
时至二月，放眼望去，向阳处的山峦田野上，隐隐能看到星星点点的一层新绿。清冽的空气里，也带了丝丝的暖意。
两人本想到最近的镇子上找家客栈，等到天黑之后，再夜探紫云观的。但是经过一片农田的时候，张问心一眼就看中了晒得暖洋洋的稻草垛，二话不说就躺了上去，在草垛上压出来一个浅坑。
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张问心很快就睡了过去。不觉流云飞渡，物换星移。一晃，就到了二更。
慕容熙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坐起来推醒了张问心。
郊外不比城里，入夜之后，四下便只剩一片漆黑。遥远的城头上疏疏落落的几簇火光，成了夜幕之下最璀璨的东西。
回到紫云观，两人悄声绕到后院，慕容熙爬上一棵垂柳，向墙里望了一眼。尽管动作极轻，几乎毫无声息，依旧是惊动了栖息在树梢的几只麻雀，纷纷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
天光幽暗，但院子里的人立刻有了察觉，瞬间就有几支火把点亮，围了过来。
慕容熙摇了摇头，无声跳下，正要提醒张问心藏起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另一边，爬上屋脊，对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原计划不是这样安排的，很明显，张问心已经随机应变，想到了另一个潜进去办法。
慕容熙摇了摇头，退后几步隐入一丛枯草，将土坡上的一块石头踹了出去。
有个道士打扮的人攀着墙头，向外张望了一眼，回头说道：“没事，是一块石头。”
立刻就有一人挥灭了火把，骂道：“虚惊一场！”
“我说，老大就是太杞人忧天了，我们这个破地方，有谁会留意？谁会惦记？”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快三更了吧？都打起精神，再看一会儿，就该换人了……”
借着说话声的掩盖，张问心已然自屋顶跃下，藏身在墙角的黑暗之中。慕容熙随后跟了过来。
张问心侧耳听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无失落的在慕容熙掌心写道：“鼾声如雷，这边的房子，都是住人的。”
慕容熙也写道：“那边的屋子我也看过，也是住人的。”
眼前黑影一晃，张问心赶紧缩了回来，继续写道：“以他们的老大谨小慎微，很可能有密室。”
两排厢房的进深都只有丈许，没有建造密室的空间。那些无法见光的东西，似乎只能是藏在地下了。
但是密室的入口……
张问心匆匆的扫了一眼院子，除了墙根底下那几块坐的溜光的石板之外，一无所有。
趁那些道士不备，慕容熙轻轻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无声的翻了进去。
屋里陈设简单，张问心在地砖上摸过一遍，遂叹了口气：“没有机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