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囚不解,他没在中伯脸上看见自己预想中的震惊失色,一旁的厉圣源倒是双眼圆瞪,符合草鞋麻衣少年的预判。
少年看着中伯,很认真地问道:“在你们修行人的世界里,吃人是很平常的事吗?”
中伯收回目光,取出一个小船模样的木雕,花纹很别致,船头刻了一个绿豆大小的“厉”字,青金色,与白鹰眼里的神采颇有几分相似,船身两侧一对翅膀栩栩如生,中伯将小船抛向头顶,右掌掌心对着小船,也不见中伯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抛向头顶的小船迎风狂涨,眨眼时间便涨至一条可容纳十人左右的木船,无桨无帆,一对木翅膀伸展开来,此刻的船身流光溢彩,完全失了方才拿出来时的质朴素色。
放下右掌,这位厉家小少爷的护身符才回答钟囚所问,:“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场战争伏尸百万,白骨堆砌成山,红血可供千人齐浴,吃人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这些“山下”人见到这种事,觉得它有悖人伦,吃人者该天打雷劈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于我而言,它只是一件小事,不过这种事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一旦传开了,许多顶着名门正派头衔的仙家上门、圣子圣女、或是那些自诩侠义君子的修行散户,为增自家威严,勤于除魔卫道,余不深会有不小的麻烦,自己就是大腿的人多是命如浮萍,像你!”
中伯抓住钟囚与厉圣源两人的肩膀,脚掌轻轻踏地,身形漂移至浮空的木船上:“那三只白兽虽然受了点轻伤被取了三滴心头血,赶路的脚程不会太慢,我会把船速控制在它们能跟上的速度,不会丢下它们。”
待两人站定后,中伯就要催动木船前行,草鞋麻衣少年连忙叫停:“可不可以麻烦老人家把它们也带上来,要是你觉得地方不够,显得拥挤,我可以下去走路,让它们在船上,只要船速不是太快,我应该是能够跟上的。”
中伯看着草鞋麻衣少年不似开玩笑很认真的模样,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位闲云野鹤性子的守城家伙会帮少年牵线搭桥,利用曲线救国之法解少年殒命之危,将余不深这个细微痛痒的包袱丢给他,往往是一些平日里只道是寻常的小事,却可处处见人心,此少年心性,当得上赤诚二字,赤诚这两个字人人都可说得,但能做出来的人凤毛麒角,并非是说能做到赤诚二字的人有多了不起,只是太过于珍贵难得,想他所在的寒山郡厉家,在他入厉家之前的历史还是入厉家之后的旧事,都未曾出现过一个怀有赤诚之心的人中龙凤,这句话他当着厉青岩的面也敢说出来。
可惜呀!可惜。
这颗心要是生在厉圣源的体内,以这位厉家小少爷的天赋,只要不英年早逝,未来的成就必然是寒山郡内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乃至整个圣元王朝往后千年都会有一个厉家人屹立不倒,力压其余几家一头,厉青岩要做主圣元王朝的心也会更为坚定不移,这颗心在修行路上远胜过一把披荆斩棘的刀。
老人心里虽然想着事,手上动作却不停,将木船下降贴近地面,三个白胖小子轻轻一跃便上了船,不过三个白胖小子的体积确实有点宽大,占船面积较广,上一刻还略有盈余的船身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三个白胖小子跳上船的时候都特意避开了钟囚所在的位置,往中伯和厉圣源所在的位置挤过去,将两位掌舵的“正主”挤到了木船边沿。
厉家主仆没有计较三个白胖小子的无礼,在船沿找了个位置坐下,老人就要催动木船往寒山郡驶去,右边腰际布带处动了动,好似有只小老鼠在里面乱窜,老人闲散慵懒的脸色一下子被冻住了几分,像是阳春三月里的山茶花猛然遇上了十月深秋的寒霜雪,眉头差点拧成倒八字,脸色凝重地迅速掏出布带与腰间夹缝中窜动的物事,也是一张浅黄色纸符,左边放着的纸符是与厉圣源紧急联系所用,右边的这张则是归属于现任家主厉青岩,他这个家仆仿如一根扁担两头都要兼顾,有点又当爹又当妈的意味,不过无论哪一张,都不会随意动用,一旦它有异动就说明出现了一些正主靠自身无法解决的麻烦事,纸符刚刚出现在中伯的手中,一道略显急促的浑厚嗓音在船上回荡开。
“近期内,将圣源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最好远离圣元,谋划了二十年,第一步我是迈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三日后不论成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我若在这场博弈中不幸身死道消,你将圣元带至无涯洞,找一个叫牛青山的人,亲手将圣源交与他手,至于其他人,即便是无涯洞主亲自出面也不要交出圣源,如果牛青山避而不见,那就让圣源天涯海角到处是家,这几年的历练我相信他成长了不少,你要是厌倦了厉家家仆的身份,不管圣源能否见到牛青山,你都可以离他而去让他自生自灭,我厉家困住了你半辈子,你的后半生也该由你做做主了!”
这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中伯看着手心里的纸灰,默然无语,将手里的纸灰顺着船沿拍落,心里怅然若失,这一段话中包含的信息很惊人,寒山郡与圣元王朝皇室的这场博弈比他预想中来得提前了,不是提前了一两日或是一两月,而是提前了两三年,两者之间差的不是日子,而是一个天地,一个白骨血肉堆砌而成的天地,是胜是败都会很惨烈。
两方势力的博弈,却是上万人的失孤、无父、丧女、死妻。
无涯洞牛青山与厉青岩的交情中伯从不知晓,牛青山是何许人他也从未听过,但无涯洞三个字倒是有份量得很,与茶酒古城守城人背后的势力相当,若是将修行界里的各方势力分为三教九流,无涯洞排不上三教,但却会是九流中的第一流,厉家勉强够得上八流,如余不深这种偏安一隅的镇宅人连末流的尾巴也抓不住。
厉圣源也知道他父亲所说的迈出第一步具体指什么,在这一刻平日里破有主见的他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中伯,一封纸符传递的不是久违的问候,是他厉家的生死存亡,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自处,要是五年前厉青岩想将他送去无涯洞修行,有桃桃这个挂碍他多少犹豫几刻钟的时间也就答应了,现如今就算无涯洞主屈身到厉家要人,他觉得自己也是不会想去的。
年轻人牢牢记住了牛青山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此人和他父亲厉青岩的匪浅私交,而是此人的名字与他儿时经常攀爬玩耍的一座山的名字像极了,那座山形似一头老牛在低头啃草,年轻人最喜欢爬到“牛角”处吹风晒太阳。
山名:青牛山
钟囚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老人并没有避开他,草鞋麻衣少年一字不落地全部听进耳中,他能从其中提取到的信息不多,无非是知道了来信者是厉圣源的老子,近期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没有绝对获胜的把握,提前把身后事向中伯这位厉家家仆交代清楚,为厉圣源备好一个“继父”的角色。
少年知道,他要随老人去的寒山郡正经历一场风雨,这场风雨的颜色比过新年的春红更加鲜艳,他只要沾染一丝、一滴便会顷刻间粉身碎骨,三只白胖小子也一样,他突然有些后悔与厉圣源做这笔交易了,目前看来貌似是一笔赔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