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
钟囚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挥手与父母告别,父亲钟山没有出来相送,只有母亲一人眼角湿润地向他挥手,并非钟山薄情寡义,而是像他们这种在底层苦苦求生存的农户人家,家里的顶梁柱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受不了这种场面。
陪伴了父母三月,在这三月里,钟囚沿着以前的路线去寻过那三小只,各地皆不见踪影,只是在寻找的路途中见到了不少快要风干的残尸断骸,无人收殓,这些残尸的衣物统一为夜行干练的黑色,每一具尸首的背上都有一个箭袋,袋子中的箭矢所剩无几,肉烂见骨的手里皆是握着一把强劲的弩箭,这种弩箭不是一般猎户能持有的,种种迹象昭示这些人的身份不简单。
世家大族的私军!
钟囚基本敢下这个论断,衣物样式相同,弩箭统一装配,不是正规军人,也不是闲散的猎户,只能是世家大族花重金雇养的私军,这种私军只为雇主办事,处理一些雇主不便出面的异事,诸如暗杀、猎奇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以性命换富贵。
出现的地点都是他带那三小只经常猎食出没的地方,过于巧合,所带的装备也是狩猎所用,这些人的目标不言而喻,钟囚心里的那点担忧因这几波残尸断骸的出现,被无限放大。
让他稍微安心的是,这几波私军尸骸的数目相近,说明在与最后一波人马相遇之前,三小只并没有被擒住,甚至是全歼来犯之敌逃出了生天,至于去了何处,无关紧要,三小只的兽身安全便好。
……
下了无翘山,钟囚看着熟悉的路径,这条路是由他带着三小只开辟出来的草林小道,道路两旁的杂草丛林颇深,足以掩盖体型最大的白鹰,看着这条小道,钟囚一时感慨万千,昔日带着三小只下山猎食的种种趣事涌上心头,白虎、白獒绕着他打转,白鹰啄弄他的头发,想起这些,钟囚突然有种想放下包裹折回家的念头,若是以后三个儿子回来见不到他这个父亲,岂不是又要离家!
猛然,钟囚脑海中,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取代了三小只的身影,那张脸,让他康复已有四月半的双眼隐隐作痛,对方一个念头,他的身体便被禁锢在方寸之间,接着两根手指插进他的眼眶,转了一圈将他的两颗眼珠生生挖出,难忍的疼痛让他几度昏厥。
抓着包裹系带的手忍不住握紧,那张脸只出现在他生命中一次,却让钟囚一生都不能忘怀,那个人给钟囚的印象,比封卿爷爷这个救眼恩人还要深刻几分。
仇痛,总是会给人难以忘怀的教训,恩惠,则不会,这无关乎人性的善恶好坏,而是人之常情。
再次回望了一眼无翘山的山崖,崖下孤零零一户人家,不甚起眼,却能一眼望见,先前未出屋送钟囚的钟山,此刻也在徐翠莲身旁遥望着下山的那道单薄身影,这一别不是生死,但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了。
钟囚转身小跑,步伐急骤,他不敢再回头,再回头,眼里的滚烫会湿了脸颊,更怕自己会返身山崖下的那所小屋,回去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但刚刚还立志求学问道向父母告别,眨眼功夫就吃了后悔药,钟囚觉得这样不太好。
下了无翘山,钟囚一路向前,不曾停留,他要求的学、想问的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虽不知有多远能到达,但绝不在附近的县城地州里,那些地方是金榜夺名的读书处、经商致富的利益所、苦求生计的市侩堂,没有他要求的学与想问的道。
钟囚这一走便是走了足足一月有余,除了平日里必须的吃喝拉撒睡耽误了些时间外,他不曾停留过一时半刻,奇丽的青山绿水吸引不了他的半点眼光。
站在一处略显高耸的无名山头上,钟囚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子,脚趾头已经快要露出鞋外,鞋尖被磨得破烂不堪,不用靠近也能轻易闻到那股扑鼻而来的脚臭味,脚趾间油汗泥泞,摩擦起来非常润滑无阻。
找个干净点的草垛坐下,钟囚轻轻脱下鞋子,动作极其温柔,像对待一位静若幽兰的女子,力道不敢加重一丝。
鞋子脱下,钟囚先是抓了一把干柔的杂草依次擦拭了两脚十指间的油汗泥垢,在擦脚时,他的双脚都是离地几寸,既不让自己提脚太费力,也不让脚接触地面,将脚趾间的油垢擦得差不多时,钟囚把两只脚掌脚心相对竖起轻轻放在身前的草垛上。
看着脚掌上的水泡,便知钟囚为何要那般小心温柔了,稍不留神,这些水泡就会被地上的坚硬物体戳破,水泡不破,滋味不好受,破了,更不好受,两害相权取其轻。
一路苦行,一路询问,听说的都是一些江湖小派或者门阀士族在招揽人才,还未曾听说过仙家山门,若不是他切实见过封卿爷爷与挖他眼的两位‘神仙’,钟囚恐也会怀疑世上无神仙,半途打道回府了。
钟囚想过,此行找不到仙家山门求学问道,就回到小竹居去扰一扰封卿爷爷,死缠烂打没皮没脸地跪求,只要能入得了他的门下,学得一招半式,往后行走方塘能横着就行,不再受人欺负。
至少再遇到那人,不能让他再把双眼挖了去,做了一回瞎子,那种滋味委实难尝,如今的钟囚非常贪恋眼见为实的感觉。
揉了揉脚踝,一一点擦了一双脚掌上的水泡后,钟囚抬起头放眼望去,无数山头,青葱绿野,奔流瀑布,云雀飞鹰倒是见得不少,仙家山门的踪影却是一点也捕捉不到。
“路还长!”
从杂草堆里挑着抓了两把较为柔软的干草塞进鞋头,钟囚穿上自己的破鞋继续长征,离了家,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是通了六窍,余下的一窍还未打通,烂了便烂了。
这一走又是半月,眼看深秋将至,站在一座恢宏城池前的钟囚,牵着一匹瘦弱的小黄马,近两月以来一直愁苦的脸终于是挂上了一点好看的笑容,这座城不同以往见过的城镇,不同之处在于这里出入的人群兽类,虽说没有见到御剑而行、飞天遁地的神仙,但就在上一刻钟,一个彪形大汉骑虎从他身旁走过,那人在他身旁停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定睛打量了他与他手中牵着的黄马,嘴唇微动,似乎想对钟囚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轻笑渐渐远去。
钟囚眉头一皱,骑虎从他身边轻笑而过的彪形大汉,在城门口遇到四个身着青衣、头插木簪的青年,四位青年左右手各执一壶一杯,待彪形大汉走近从虎背上下来时,四人歪壶将手中杯斟满递与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依次将四杯都接过喝下,与四位青年交谈了片刻后就被撵了出来,钟囚之所以认为彪形大汉是被撵出来,是因为为首的青衣青年做出了请回的手势,显然是将大汉拒之门外了。
彪形大汉去时还嘴角挂笑,来时骂骂咧咧,走到钟囚身旁时,发现钟囚依然牵着小黄马立在原地,不曾挪动过脚,低头在钟囚脚边吐了一团唾沫,啐了一声:“晦气!”
其坐下的那头吊睛白额虎也朝钟囚啸了一嗓子,钟囚牵着的小黄马被吓得不轻,四脚乱蹬,马头不断向上扬摆,急着脱离钟囚的掌控,小黄马虽然看似瘦弱,但逃生的劲儿可不小,紧紧拉着麻绳的钟囚被带了几个踉跄,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待骑虎的彪形大汉走远,钟囚手里紧紧牵着的小黄马才缓缓镇定下来,四脚不再胡乱踢踏,钟囚紧提着的一口气也放下。
这小黄马是他从一家农户的手中买来赶路的,速度赶不上市面里那些膘肥体壮的好马,比之钟囚的两条腿快了不少,胜在价钱便宜,不会耗尽钟囚包袱里的盘缠,虽然值不了几个汗水钱,但钟囚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穷人,要是被老虎吓得脱缰,他是万万不可能追得上的,这个代步工具对现阶段的钟囚而言,尤为重要。
以后用不上了,转手倒卖也能换回几个汗水钱,止止损。
“茶酒古城!”
这城名也太俗气了些,让人一看就想到里面尽是卖茶卖酒的商贩,种茶酿酒的农人,哪会有什么神仙,既不品茗也不喝酒的人岂不是与这座城绝缘!
不过从刚才骑虎的彪形大汉被拒之后,只能对钟囚发发脾气,而不敢在四位青年面前随便撒野,无意间说明很多问题,至少城里不会像钟囚所想的那样,至于是何种景象,唯有进城才能一探究竟。
城楼外的钟囚细细品了品这几个字,他大概知道那四位青年手中所持之物是什么了,四人推杯,非茶即酒,想要进得城去,恐怕还得先尝一尝茶酒的味道,与四位青年说一说茶酒中的门道,对了,进城无阻,错了,估计只能落得方才彪形大汉的下场,被四位青年撵出门外。
牵着小黄马来到城门下,四位青衣青年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向瘦肖的少年,而是把目光定在了小黄马身上,四人起初以为这匹小黄马应是一种了不得的良驹。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越是了不得的事物,往往越是其貌不扬。
可仔细考究下来,四人发现这就是一匹筋骨不壮、肉膘不肥的瘦弱黄马,四人脸上透着明显的怪异,钟囚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急于点破,静静地立着让四位青年打量手中牵着的小黄马,不羞不燥,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昂首抬胸挺直了腰板,仿佛在接受万人的瞻仰。
或许是钟囚的镇定让四位青年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四人连忙端着各自的茶酒杯盏上前,斟了茶酒递给钟囚,钟囚一一接过一饮而尽。
果不其然,两杯茶,两杯酒,一杯茶与市井茶楼中的解渴茶相差无几,另一杯的口感则截然不同,性味猛烈,回味苦涩无甘,两杯酒下肚,前者虽然辣口,但与市井酒楼里的酒水一般无二,后者烈如炭火,入口时竟是有些烫嘴,一团火辣辣的滚烫在肚腹里翻转,钟囚镇定的脸色瞬间成了酱紫,且四位青年的要求是要四杯尽饮后才可详谈自己的感受,说出第二杯茶与第四杯酒是何物所酿。
对了,可进城,错了,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