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太清宫乾清殿,朔朝会。
如今的大夏朝廷,早已不复哪怕天宝皇帝夏祯在位时的那般。怀帝夏祯在位时,就算再如何惟国师陆希景之命是从,朝中至少还有着些许胸怀大义心系天下之人,如苏谨身,甚至腆脸自称拜月信徒的兵部尚书杨素至少还能将大夏国威装在心中。吏部尚书林汝成与工部尚书庄梧虽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能在其位谋其政。可观如今皇帝夏赟的朝堂之上,老人致仕的致仕,革除的革除,换上来的一批三品以上官员,尽皆为夏赟当初仍是太子时的詹事府诸人,阿谀谄媚不乏其人,上下其手犹不知足,短短两年,朝中竟无一桩大事奏报,慢慢尽是歌功颂德之声,殊不知北方青州蛮军早已在宛城北望关前隔江相望,南方河洛狄氏家族私军早已袭扰洗劫渝城数次。朝中会有人不知?只怕已有不少人压着消息搂着钱财不亦乐乎了。而皇帝夏赟理所当然的深居宫中,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洋洋自得每日欢愉得理所当然。
一阵交头接耳满殿喧哗声中,国师幽子期入得乾清殿,身后则是已被提为监察使的洛子冲。所过之处,朝臣尽皆稍稍收敛躬身行礼,幽子期只是微微点头,并不作答,黑袍罩身,现今的幽子期已与当日权倾朝野的陆希景一般无二,俱是那般冷淡不近人。众人也不多作言语,当年的国师陆希景神秘得不以真面目示人,身为其大弟子,继拜月掌教,袭国师之位,再如何神秘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朝班之左,幽子期为首拢手于袖静静伫立,从身后看来,比之陆希景,给人带来的威压更甚。
“皇帝陛下驾到!”仍是李让那尖锐嘶哑的声音,幽子期身后的洛子冲扯扯嘴角,看着皇帝身后的李让满眼尽是厌恶之色。
夏赟施施然步至龙椅前站定,半月前还尽显富态的皇帝,如今竟显消瘦之相,不过眉眼间神采焕发,便是旒冕下脸颊上两抹异样的潮红也显得眼前的皇帝陛下精气神十足。
“诸卿有事启奏,无事便早些退朝吧。”待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夏赟左手提起龙袍前摆,一挥广袖示意群臣起身,便迫不及待地坐下,看着兀自不跪拜只是躬身行礼的幽子期与洛子冲,竟无一丝怪罪,反倒是看着二人,脸上的笑容更甚。
“陛下,如今河清海晏,天下承平,皆是欣欣向荣之盛世,此皆赖吾皇所治不世之功,若有事,也是些许无关民生之琐碎小事,臣等自能梳清脉络妥善处理,陛下劳苦功高,自当珍重龙体,陛下安康便是吾大夏幸事!”年前就任的礼部尚书,原詹事府少詹事卫贤跪伏于地满口尽是恭敬颂德之词。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闻言,尽皆山呼万岁,只恨那卫贤开口在前,抢了自己思虑多日的辞藻。
龙椅上的夏赟听得哈哈大笑,脸颊上那两抹嫣红更甚,竟如交合之后女子脸上春色那般。殿上笑声不绝,未几,喜形于色的夏赟竟是急促得呼吸数口,脸色却是眨眼间一片煞白,只余潮红依旧。立于龙椅之侧的李让赶紧自一旁端上茶水奉上,夏赟狂饮数口竟被呛到,呛出和洒出的茶水弄得龙袍襟前一片狼藉。
殿下一片死寂,好半晌,卫贤走出朝班手捧笏板期期道:“陛下操劳国事不易,臣等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朕好得很!”夏赟喝道,惊得殿下的卫贤赶紧跪倒口称万死。夏赟挥挥手,李让会意,尖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事启奏。”竟是左侧朝班之首的幽子期缓缓道。
夏赟却是微微一惊,对幽子期异常客气道:“国师有何事启奏,不妨说来朕听听。”
“回陛下,监察室洛子冲大人近日查得朝中不少不法之事,事涉朝中官员,唯有启禀陛下请陛下圣裁。”
“哦?洛大人只管禀来!”夏赟此言一出,朝中文武竟是出奇的一静,片刻之后议论四起,入耳竟全是劝阻之声。夏赟脸色一变,当下暴喝道:“岂有此理!”说罢竟是连声咳嗽不止。
殿下百官立刻敛声低头,唯恐脸上的焦虑之色被龙椅上的夏赟看到。夏赟只听得声声歌功颂德,又怎会知道下面的蝇营狗苟之事。
“洛大人,只管报来,自有朕乾纲独断!”终于止住咳嗽,夏赟说道。
洛子冲闻言嗤笑,只是黑袍罩身,夏赟不得看见罢了。侧步走出幽子期身后,未执笏板,洛子冲双手揖礼道:
“查,兵部尚书于震,礼部尚书卫贤,私通南蛮狄氏,收受贿金百余万两,隐瞒渝城军情不报,证据确凿。”
“查,吏部尚书林启文,目无法度,卖官鬻爵,收受贿金数百万两,证据确凿!”
“查,户部尚书罗玉成,上下其手,侵吞公帑,贪墨纹银数百万两,证据确凿。”
“查,刑部尚书周温舒,私立公堂,严刑逼供,草菅人命,残害忠良,更敲诈讹索刑犯,收受纹银百万两,证据确凿。”
“查,工部尚书庄梧,在其位不谋其政,终日懒散不事工部之事,证据确凿。”
洛子冲禀完揖礼,退回原先班位,龙椅上的夏赟已是满面怒容,微颤的嘴唇看得殿下文武一阵心惊胆战。听得洛子冲如疯了一般连轰六位尚书,朝中诸人已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自处。
“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忠心耿耿!岂会做这等肮脏之事!”又是卫贤高呼一声拜倒在地。
紧接着,殿阶之下如同演戏一般喊冤诉苦之声此起彼伏,听得夏赟胸中怒火中烧,看得下面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恨不能立刻手刃之。就此看来,夏赟多少还有些贤主之色。
“陛下,微臣能力低微,且身体抱恙,恐不能再报皇恩,还请陛下恩准臣就此致仕退去。”庄梧那相对诸人矮小的身材走出朝班,手执笏板危危拜倒道。
“准!”夏赟看着眼前之景,咬牙切齿道。
庄梧除冠退去,看向幽子期与洛子冲的目光竟似带着无尽感激。
“陛下,臣等冤枉啊。”殿阶之下,仍是阵阵喊冤之声,庄梧只是事涉能力,最多得几句斥责辞官致仕,他们所犯却是杀头大罪。
“冤不冤枉,朕自会查清!”夏赟呼吸粗重,怒喝道:“洛大人,将你所执证据呈上!朕自有决断!”
洛子冲闻言出班领命,便听得夏赟道:“诸卿暂留殿中!无朕的口谕任何人等不得离开!”复又看向幽子期道:“国师,还请随寡人至暖阁一叙。”言语之中竟是客气万分。
洛子冲所呈证据自是确凿无疑,无一样捏造,夏赟为显明君之姿,除庄梧之外,五部尚书尽皆落得个翌日午门问斩,此刀一开,将朝中诸臣惊骇得夜不能寐,唯恐哪日屠刀落到自己头上。而补充六部尚书空缺,竟全然交由国师幽子期安排,原因无他,只因暖阁之中一句相求:“国师,前些日呈上的金丹可否还有?”
殿前犹自君王怒,殿后只为金丹故。
南北烽火连天起,后宫春深宴歌舞。
钟粹宫殿前三面敞开处已换上只得看见模糊人影的纱幔,殿外只见得宫灯摇曳,如梦似幻,殿内案上琼浆玉液,案前歌舞笙箫,案后美人如玉,静卧君王身侧。夏赟日益消瘦,眉间精神却日益焕发,只是脸颊两抹异红却愈来愈深。娇羞佳人半支着身子倚着夏赟轻笑不止,惹得亢奋的夏赟亦是开怀大笑。佳人容颜姣好,乍看之下,竟与苏姮有六七分相像!昔日欲将苏姮迎入钟粹宫却终不得,遍寻大夏寻得此美女,迎入钟粹宫后便以姮妃之名赐之,美人不明所以,但入得宫中便从此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名字又有何可在意的。
“李让,取国师所呈金丹来。”半靠在软塌之上的夏赟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怀中美人如凝脂般的白脸颊,惹得美人低垂螓首一阵嗤嗤轻笑。
“陛下……今日已是第四颗了……陛下是否……”侍立一旁的李让期期问道。
“少废话!给朕速速取来!”夏赟只顾着与怀中美人调笑,闻得李让相询,立刻喝道。
李让恭敬领命,取来玉匣小心翼翼地放至夏赟身前案上,夏赟伸手取过,小心翼翼打开,玉匣内一颗如鸽子蛋大小圆润饱满的金丹在明亮的宫灯下泛着熠熠金光。夏赟小心地取出金丹,就着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一口吞下,少顷,面上便是一阵潮红,呼吸也愈加急促起来。
“陛下……怎能……”怀中美女低低怨道。
“怎么?”夏赟眼中亦是渐渐泛起红色血丝,似笑非笑地问道。
“陛下……”美人娇羞之声声若蚊蚋。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殿中,须臾间美人垂泪捂着的右脸上掌印鲜红如血。
“不会说话就给朕闭嘴!”夏赟脸色已是一片狰狞,对着怀中呜咽不止的美人狠狠道:“你还真以为你是苏姮?谁给你的胆子!”夏赟起身抱起美人,仰头大笑不止。
盏茶功夫,风雨骤歇,浑身暴汗的夏赟双眼紧闭眼皮却是巨颤。如今日益消瘦的他倒也不至于压坏娇小可人的姮妃。姮妃探手紧紧搂着夏赟颈间,满是粉红的脸上细汗密布动人心魄。
约莫盏茶功夫,夏赟仍是纹丝未动,轻咬唇角轻声在埋于自己头侧的夏赟耳畔呼道:“陛下,陛下…….”
“陛下?陛下?”见夏赟并不作答,姮妃轻轻摇着夏赟微凉的身子继续唤道。
“陛下?陛下?啊!”姮妃猛地挣脱而出,哪管塌上一片狼藉,扯过一旁的薄丝被紧紧抱在身前,蜷缩到软塌一角恐惧万分的惊声尖叫。
背着身的李让闻声赶紧上前,软塌之上,夏赟被姮妃刚刚推得翻过身来,面色犹有一丝红晕隐现,胸口竟无丝毫起伏。李让浑身颤抖着伸手往夏赟鼻下探去,竟已无一丝呼吸,吓得李让连退数步跌坐于地,扯着他那尖锐嘶哑的嗓音吼叫着:“快!快!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原本平静如常的庞大内城,只在一个时辰之内便灯明如昼,各处禁军往来不断穿梭于内城道路之上,钟粹宫内太监宫女王公大臣往来进出不断一片嘈杂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