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之后几天都一直在看《邺都要闻》，因为清都子已将重大事件用朱笔做了标记，所以两人已简单了解到了麟德历三十三年至今大魏近二十年的时局变幻。
后面的事没什么悬念，西凉沦陷后，朝廷加紧抽调了镇守燕境的幽燕军入秦境平叛，终于将正向雍国的伪陇西郡逃窜的叛军围困。
麟德历四十二年二月，拓跋戢兵败被杀，叛军也尽数剿灭，时长五年零八个月、波及大魏全境甚至整个天下的叛乱终于平定。
而公孙谟也适时引咎辞职，黯然下野，由北狄五族之一的慕容家家主慕容渠继任执政。
对于“北狄五族”这个词汇，百里寄和杨振业自然不陌生。
大魏如今为北狄五族掌权，赵境朔方城的拓拔氏、燕境蓟北城的慕容氏、齐境临淄城的长孙氏、秦境长安城的赫连氏以及周境洛阳城的宇文氏，
而魏境的邺都里的皇族，虽然圣上已在麟德历四十四年改姓了“元”，实际上也是拓拔氏，与赵境的那个拓拔应该是同出一脉，只是主系和旁系的关系而已。
五族分别镇守五境，虽然每个家主都只是挂了一个国公爵位的虚衔，但实际上的权力却大得惊人，总揽地方上的一切军政大权，五境兵马铁卫，也都只听其号令，朝廷真正能直接管辖的其实只有魏境的玄凤军而已。
例如麟德历四十二年，威远大将军慕容恢擅自领兵进入齐境，本是严重违反大魏军法的，但他却依照燕葎受罚，并亲自前往临淄城齐国公府谢罪，得到齐国公长孙恒原谅后，不仅没有到邺都接受惩处，反而作为钦差巡查周境，转折之大，令人咋舌。
民谚有云：铁鹰振翅舞翩迁，出没河朔云海间。
天北苍狼头颅举，银月如霜冷幽燕。
关中赤纹虎，猛啸透长安。
九尾白狐青丘卧，齐鲁不朝岱宗山。
洛阳金乌何曾落？仍照中州旧山川。
九霄有灵凤，高居玄宸天。
几乎能与皇室平起平坐，可见北狄五族威权之盛，俨然一方诸侯。
在两人看来，大魏这二十年来的风云时局，实际上是以麟德历四十二年二月平定拓拔棘叛乱为界，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即公孙谟代表的前执政时代和慕容渠代表的后执政时代。
前期是连绵不绝的战事：挥师北伐、秦境平叛、拓拔戢谋反以及西凉沦陷，大魏得胜于北却又失利于西，连年用兵，得失难量。
而后期则是长期稳定的和平：平定国内叛乱、边疆再无战事，圣上也改了周姓，变易了官制，如果不是地图上少了一块直达西域的西凉之地的话，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罢了《邺都要闻》，两人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余几份报纸。
当然首先吸引两人目光的还是《中州鸿学》了。
鸿都学省，一个令所有修行者心向往之的地方。
它本是位于大魏周境洛阳城北的雒水洞天，为道宗《山海品鉴经》中三十六洞天之首，曾是前朝时的东国子监，与当时镐京的璧雍学省并立，总揽天下英雄俊彦。
当时天下修行者莫不以“入国子监，登月旦评”作为毕生追求，可见其繁华之盛。
后来虽由于五狄入主，三国鼎立，道宗隐遁等一系列变故，中原文教遭受了重大打击，但却也间接促成了鸿都学省的崛起。
如今，鸿都学省成为了与雍国的蜀山学省、楚国的华林学省并立的修行之地，也是整个中原最高等的修行学府，而那句谚语也变为了“问道鸿都，会试琅琊”。
总之，从当初的东西国子监到如今的天下三学省，鸿都学省都一直是中原乃至天下修行者的神往之地，无数修行天才聚集于此，指点江山，切磋道术，好不快哉。
所以两人手中这份蕴含着无数鸿都学子们修行心得的《中州鸿学》，究竟有着怎样的份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破境先天，得入中人之境可就指望它了！
此时的百里寄和杨振业一脸庄重肃穆，小心拿起上面最新一期的报纸，但当他们刚一接触报纸时，那丝滑柔顺的触感由指尖缓缓传达开来。
“观其色也，洁如素云皓雪。”
杨振业不禁由衷赞叹道，这鸿雁书真不愧被《名物志》评为纸中上品，形容得也是恰到好处。
而百里寄也自然接起了下句：“抚其质也，柔如雁翎鸿毛。”
这是和之前《月旦评》的水云笺同为南北道宗的通用纸张，虽比不上蜀锦和苏绣这等世之珍品，但作为纸张却是与雍国的文筠纸并称上品。
光是作为载体的纸张便如此名贵，其内容之重要当然不言自明。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最新一期的《中州纪事》平铺在书案上，如同虔诚观摩孤本真迹的学者，要不是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两人恨不得学《周礼》上那样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再择良辰吉日开卷浏览以示尊敬。
但毕竟这关系到自己修行破境的问题，仪式什么的以后再说，现在却是顾不得了。
然而，看着看着，两人却越来越失望，原本烧灼胸腹的激情之火也逐渐熄灭。
因为这上面的内容……完全看不懂啊……
什么“以体为沉渊，纳万千风景”，又什么“气海为炉，神府为工，绛火为炭，元灵为铜”，虽然知道些许大意，但说得这么华丽笼统是怕别人剽窃功法还是咋的？
而所谓的学术研究好像并没有怎么讨论修身破境的问题，而是研究符阵、机关术等实用工程。
比如破解雍国那位武侯发明的连弩就是一直以来经久不衰的项目。
因为……一直没有成功过。
算了，果然师父说的没错，鸿都学省还是离自己太远了……
两人只有无奈地放下《中州鸿学》，转向其他报纸。
这还是等那天闲得无聊的时候再“攻读”吧……
杨振业随手翔了下《台阁时政》，便立刻被其中内容所吸引，津津有味地浏览了起来。
百里寄忙也凑了过来，瞬间头大。
只见主版上赫然是一道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冲龄践祚，未可躬亲视政。今天下板荡，周室衰微，民有倒悬之急，国有偏安之弊。”
“况先帝龙御上宾，举国缟素，朝中无首，皆蜂拥而嚷嚷；境外多事，俱虎视以眈眈。玄宸殿宇，新怨已结；青鸾宫闱，旧盟难续。”
“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朕仰瞻天意，俯察民情，愿委政于大将军黄化龙，丞相张谋夫。二卿肩先帝托孤之望，怀澄清宇内之才。外足以镇慑诸侯，内亦足以统御百僚。”
“愿二卿咨陬善道，临渊履薄，无废先帝之命，则周室克复之功，可计日而待矣。”
“朕虽寡德，亦皇祚之所系；周虽旧邦，实天命之所归。同心戮力，为万民计！钦此。大衍历四百三十二年。”
……
百里寄忍着头晕竭力看完，再看报纸的其他地方，也全是疏、表之类的文书，或骈骊交杂引经据典，或佶屈聱牙艰深晦涩，实在看不进去。
见杨振业倒是摇头晃脑颇为享受的样子，百里寄心想：“得，师兄没救了，居然会对这个感兴趣。”
他记得师父清都子在介绍《云梦简录》时说过上面记录着楚国文士的诗文，想到以后行侠仗义，比划七八个剑招，砍翻五六个强盗，吓退三四个蟊贼，气氛都到这了，不得吟一两句酸诗应应景儿啊？
心里如是想着，他便拿起一份《云梦简录》，水云笺的奇妙触感立刻令他爱不释手，而一看内容更是两眼放光。
于是书房之中响起了陶醉的诵诗声：“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百里寄闭着眼，沉浸在诗的意境之中，仿佛神府中已经勾勒出万里之外的楚都金陵城的繁华景象。
该完后仍觉意犹未尽，口齿留香，百里寄便继续看了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楚国不愧为文风鼎盛之地，低贱至歌伎小吏，高贵至皇亲国戚，朝野上下莫不言诗，各种诗会文集层出不穷。
而诗文的体裁也是五花八门，古乐府，连珠体，吴歌楚辞，长赋短令，或凭吊古迹，或寄情山水，或为数年来精思傅会，或为宴会的即兴唱酬，神识之高，令人大开眼界。
除了诗文，《云梦简录》上还专出一栏用以“品藻风骨”，记录一些士人言行，与《月旦评》大同小异，
譬如王逸之雪夜访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却并未与友人相见；皇叔桓野王泛舟江上，被并不相识的人招呼，要求吹笛，他当即吹奏一曲《梅花三弄》作为酬答。
谢家出了个才女，席家收了个快婿等等，诸如此类，才俊名士各竞风流，令人称道。
百里寄只觉得这实在比《月旦评》还要好看，毕竟那些宗师们的成名功绩都是用实打实的修行境界作为基础的，一般人哪里学得来？
而这《云梦简录》中的文士风骨，或嬉笑怒骂傲视功名，或潇洒从容处变不惊，实为真性情的宣泄，便是不通修行的普通人也能受其感染模仿一二。
就好像……就好像山下牛家村里那说书人讲的话本小说一般精彩。
如果将《月旦评》比作极西之处昆仑山巅上的一株雪莲花，遗世独立，可望而不可即，那么这《云梦简录》便正是云梦湖畔的一泓清泉，晶莹澄澈，任人采掬。
于是两人便在慢读细品，浅吟低唱中消磨着时光，
杨振业解读着雍国的政令诏书，欣赏其厚重质朴的文辞之余，也了解到了雍国蜀中郡水利纺织之兴盛，川北郡天梯石栈之艰危，巴东郡高峡险滩之困厄，泸南郡山寨蛮洞之怪异，以及新建的陇西郡商贸交易之发达。
而百里寄的神识则随着诗文作者的思绪，或闲坐竹林之中弹琴长啸，响彻云梦；或酌一杯清酒以酹临江月，望极潇湘；或于苍梧之野为友人送行，十里又五里，长亭连短亭；或于维扬郊外逢节集会，流觞曲水，畅叙幽情；又或是独上豫章城楼，感怀身世，凭吊古迹。
总之实在有说不出的快活。
以至于曰已西斜，门外晚霞满天也没有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