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历四十二年秋,大魏国齐境,兖州城外。
大魏国虽是夷狄立国,却雄踞中原之地,早为周朝遗风所染,当今圣上更是有意改皇姓为周姓,更好地学习其文化。
而位于东海之滨的齐境早在还是割据一方的齐国时,齐国皇室长孙家便已将重礼崇道定为国策,学习周朝礼法,尊奉道宗教令。
后来邺都改制大魏一统中原,重新建立北道宗并定为国教,成为六境之一的齐境便进一步地开始管理境内的修行处,再加上自中州之盟后大魏与南方楚国久无战事,当年威震四方的齐鲁军,成了如今守卫齐境各城和修行处以维持治安的巡查军,为境内百姓和修行者的出行安全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其重学如此,当为天下楷模。
而在齐境东部的兖州城外,一条黄土铺就的道路穿过一片在萧瑟秋风中落叶飞扬的桃林,桃林尽头便是一座正淋浴在天外霞光的小山。
山峦四壁陡消,树林环合,经霞光照耀而染上了一层胭脂色,青绯两色相融,仿佛一颗遗落人间的翡翠,一条登山石阶更是如白玉带般深深镌刻其中,令人见而忘俗,大赞天地造化之奇。
而此时,一名怀中抱着襁褓的中年男子也终于登上山顶,抬头望着高大的道宗山门,大口喘息着。
虽然齐境的奉道司每年都会派遣监造使到各个修行处修缮道宗山门,但重视程度以道宗的《山海品鉴经》中规定的修行处等级为准而有所侧重。
此山终究不过是名山规格,历年来修缮有限,所以红柱青瓦的山门看上去难免有些破败。
蓝底匾额上没有字,但男子知道这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清都山。
目光下垂,随即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山谷。
山谷也不甚深,登山石阶穿过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道宗山门后又向下延伸,如白蛇般蜿蜒曲折地探向谷中,谷间依旧是树林环绕,悬泉细流激荡石上,鹿鸣猿啼时响林间。
谷底有数亩农田,阡陌纵横,田边便是一座正升着袅袅炊烟的破落道观,真是世外桃源。
男子定了定神,走到山门之下,运足内力大声喊道:“小人奉赵境信城百里破军家主之命,有要事相求于清都道长!”
随即抱着襁褓,直身跪下。
一轮红日终于从朝霞中喷薄而出,大放光明照耀十方世界,周围景致一时明艳起来。
同时一位五十多岁,身穿素净青丝道袍,颔下垂着三尺白须的老者也出现在他面前。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怵然一惊,自己跪下等候不过数息,这道人就瞬间便从谷中道观移到了山头,定是用了传说中的缩地之法。
他忙低下头恭敬道:“道长果然是不世出的高人,小人在此等候即可,何劳道长动用道术?真是折煞小人了。”
“无妨,你起来吧,贫道便是清都子。赵境的信城与我清都山远隔千里,百里家主派你来我清都所为何事?”
清都子客套着,心中颇有些不悦,本来他每日都要登山倚石,观赏犹如红莲吐珠的日升朝霞之景,陶冶心境,谁料今日这不速之客只是被山门和谷中景物吸引,并未察觉到旁边的岩石后面有人,这一嗓子差点把他吓得一踉跄,观景兴致顿失。
中年男子却不起来,仍低着头,将襁褓双手举起,敬畏道:“家主希望道长收下小少主为徒,让他在清都山修行十二年,锻炼心性,还望道长应允。”
朝阳初升,灿烂阳光覆盖住用雍国的上品蜀锦织成的黄底白纹襁褓,氤氲着金红色的光泽,微风轻拂婴孩莹润恬静的睡脸,很是可爱。
清都子看了一眼婴孩熟睡的面容,却是一叹:“你还是回去吧,清都既非修行宝地,又有不轻易收徒的门规。百里家主若想让这孩子修行道术,培养心性,大可择一福地洞天托付良师,贫道不才,实在恕难从命。”
说完便长揖一礼,明显是要送客了。
男子早有准备,重将襁褓放下,左手抱住,右手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仍低着头说道:“这是家主呈给道长的两封信,还请道长过目后再做定夺不迟。”
清都子疑惑地接过两封信,暗想清都与信城的百里家素无瓜葛,清都山不在道宗福地洞天之列,本就名声不彰,这位百里家主却执着要将这孩子塞过来,到底是何原因?
而当他看到第一封信的署名后,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他没有打开信封,只是放入袖中,沉默地弯下腰,从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手中接过襁褓,抱在怀里仔细端洋。
这时婴孩的睫毛颤了颤,就这样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清都子与怀中婴孩对视,婴孩也不怕生人,咧嘴笑着,似是与他相识已久,清澈双眼滴溜溜地转。
而当他看见那双灵动的深褐色眼瞳时,心绪如浪潮乍起,久久难以平复。
果然是她……
“他叫什么名字?”清都子紧闭双眼,颤声问道。
“回道长话,小少主名为百里寄……人生忽如寄的寄。”
“百里寄……唉……你终究还是……”
清都子长叹一声,飘然转身,望向正逐渐消散的朝霞喃喃自语,此时朝阳正盛,金红光焰灼烧着朝霞,向西方天际蔓延开去。
而仍低着头的中年男子自然看不见,正面对着东升旭日的清都子,那浑浊的双眼中似凝结着万古寒冰,没有倒映出一丝光彩。
当然清都子也没察觉一支如藕节般的稚嫩小手摸向了他垂在胸前的胡须。
“哎呀!”清都子无奈得看着手里捏着一把胡须,正得意洋洋挥舞的婴孩,擦了擦眼角沁出泪花,却又露出和蔼的微笑。
“告诉百里家主,这孩子我清都山收下了,贫道必悉心教导十二年,十二年之后,便让他下山。”
“多谢道长!”中年男子起身顿了一顿,依周礼作了一个辞行礼,这便要转身下山。
“等等!”清都子看着怀中婴孩,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忙叫住了男子。
“他……断奶了没有……”
“呃……断了,一个月前断的,家主特意在小少主断奶后才命我送来。”男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回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你且下山去吧。”清都子目送着男子再次行礼,转身离去,便又低头看着怀中正自顾自把玩着手中几捋断须的小冤家,满脸慈爱。
同时他从袖中抽出刚才的第二封信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署名是崔诀。
不过名字不是写在寄信处,而是收信处。
清都子虽然疑惑,手上的动作却不客气,拇指直接按住封口漆印,向锁信印中注入元气,神识微动便破开符纹,抽出信来。
书信入手轻柔如鸿毛,边缘有飞鸿出没云间的印纹,是北道宗通用的鸿雁书。信上一片雪白,无一字迹。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背对朝阳,望向仍残留着湛蓝夜色,略还有些昏黑的西方。
越过崇山峻岭,他似乎看到了千里之外站在庄严宫殿下的那个人,沉吟不语。
“终于开始了……”
因背对着阳光,清都子的面庞显得似有几分阴沉,而在他的身后,朝阳浴霞,殷红如血!